幻境中不同碎片的内容疯狂变化,那些哀哭、誓言和说书人的醒木一起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模糊成一片嘈杂尖锐的声音,而后猛然定格。
耳畔安静了,画面仍在播放,大片大片的黑暗落下,露出一副副令人目不忍视的画面。
寒江雪感到脸上一阵冰凉,他抬手,却摸到一指冰凉。
实在是……实在是太沉重又绝望了。
海底物产丰富,最严重的痛苦也不过是争地盘输了丧命,只要但凡还剩一口气,在海底寻一个新的角落安顿下来,总还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他从没想过这世上居然还有物种会因为饥饿受到这种折磨。
也从没想过居然还有这种流民被城池驱赶、背井离乡却始终得不到安顿的情况。
他心中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
这就是……她的曾经吗?
他只是看着都觉得窒息,可这都是她曾经亲眼目睹甚至经历过的。
想到这里,他心口突然痛了一下,他茫然地捂住胸口,下意识仰起头去看姜昭。
与他不同,她的面上毫无表情,甚至眼神可以称得上一句默然。
可寒江雪就是明白,她很难过。
他仓促地覆住了她环着他臂弯的手,可刚碰到就触电一样松了开来。
他张了张嘴,却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又能说什么。
幻境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周身的画面。
寒江雪突然升起了奇怪的冲动,他想将她的眼睛蒙住,让她不要再看那些让人难过的过去。
好在他还有些理智,明白对方不是他可以随意造次的人物,只是隐忍地轻轻握了下拳。
此时,幻境的变化终于停了。
他视野一亮,再抬起头,他们身处于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
他们漂浮在空中。
寒江雪下意识向下看去。
地面上金黄一片,衰草枯黄,落叶飞舞,视野所及,没有半个人,只有深褐色的苍茫土地,一个奇怪的箱子在远处缓缓挪动。
他从没到过人类的世界,被这与街市完全不一样的宁静祥和的自然美景摄取了心神。
“人类世界……”
他喃喃感慨,“人类世界,这么美吗?”
姜昭理解他的心情。
她被他带到海底世界时,也是如此的目不暇接。
因此,虽然心情略有些差,但她还是稍微为他介绍了下。
“现在是秋天,地上有春夏秋冬四季变换。”
“四季是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寒江雪见她愿意与自己交流,心情一下就明快了许多,略有些雀跃地接着提问。
——虽然他的“雀跃”,也不过是在那张冷脸的基础上微微睁大了些眼睛。
但鲛人祭司的外貌实在是优秀得过于出众了,所以哪怕只是瘫着一张脸,只要不问出些离谱问题,姜昭还是很愿意为他解答题的。
她难得对他多了些耐心,毕竟聊天也有助于调节情绪。
何况傻鱼清澈愚蠢的神情确实看得人有些心旷神怡,那片静谧的蓝色海洋泛着些温柔的波光,在这样柔软的包裹之中,她的心情平复了些许。
别管了,颜狗就是这样的,没救了。
“四季是……”
姜昭缓缓为他讲解着人类世界司空见惯的规律,他就连日升月落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海族避世实在太久,他们的一生,只有极少数的机会可以浮出水面,悄悄体验一下在水上生活的感觉。
但也仅仅是浮出水面了,他们最多只能趴在礁石上,晒晒太阳和月亮。
而对于寒江雪来说,就连这种机会他都不曾拥有过。
他是海神的祭司,言行都要是所有海族的典范,平日里不被允许胡闹。
况且,他还要日日侍奉海神,掌管族内大小事务,并没有太多闲暇时间。
见到姜昭的那次,是他第一次有理由浮上海面,那时天气不好,他只记得黑沉沉的天色、黑沉沉的海面,与夹在其中唯一亮色的女修。
而这次,则是他第一次看到人类世界。
没想到如此瑰丽,和只有深蓝色的海底一点也不一样。
姜昭看他这副激动的神情,沉重的心情确实得到了缓解。
他并不知晓这片土地原本应该是如何繁盛的模样。
金秋时节,衰草枯黄,可也该有路边大簇大簇的野花,道旁树上累累的硕果,和花草动人的芬芳。
该有络绎不绝的商队、到郊野玩耍的百姓、寻找灵感吟诗作对的文人。
而不是……
她盯着深褐色的土地。
不该是这副景象。
这里显然经历过一场战争。
那样深的颜色,并不是土地的颜色,而是血液洇染的颜色。
大片土地都是光秃秃的,枯草也近乎贴着地面生长,不难猜到这里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践踏与重压。
比起美景,用荒凉形容这里更加合适。
北贼还在边关作乱,并没太深入中原,此情此景,完全是各路诸侯门阀作乱的结果。
国民生活如此艰难,不全是北贼的问题,大吴的弊病在于积重难返、尾大不掉,皇帝不缺精励图治的野心,百姓中也有的是想要热血报国的侠士。
可沉疴太过严重,无论其他人再如何努力,寄生虫一般的世家和门阀依然在扯着所有人往下坠。
北贼还没打来,他们先借着名头横征暴敛,皇帝高坐朝堂,耳目闭塞,几乎被架空,空有救国之心,但无能为力。
侠客虽有志向,却无法直接对权势滔天把持朝政的蛀虫出手,只能自发随军上战场。
世家夹在其间,吃得肥头大耳满嘴流油,终于在最后为他们的高高在上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没有人获得胜利。
远处的箱子越来越近了,寒江雪指着它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马车。”
姜昭带着他降落到散发着微微腥臭的土地上,看马车遥遥驶近。
车外上坐着两个人,赫然是卫大侠和姜大侠。
苍茫的草原上赫然出现了两个人,以他们的目力一定能注意到,但他们的目光不曾向这里偏移一分一毫。
他们看不见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