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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一,午后。秋日的阳光透过窗纸,在张绥之卧房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昨夜与老王等人商议至深夜,又与徐舒月一番斗智斗勇,身心俱疲,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刚起身洗漱完毕,正由花翎伺候着用些简单的早膳(实则已是午膳),便见青鸾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大人,宫里有消息了。” 青鸾福了一礼,压低声音道。

张绥之放下筷子,示意她近前说话。青鸾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蜜蜡封口的纸卷,递了过去:“是长公主殿下让紫燕姑娘悄悄送出来的。”

张绥之接过,捏碎蜡封,展开纸卷快速浏览。上面是朱秀宁清秀却有力的笔迹,简要叙述了她“偶遇”宁嫔陆栖兰的经过,重点提及了陆栖兰被特旨安置在西苑“静憩斋”、其极力淡化与长平侯府关系、以及对炼丹邀功之说表现出不屑等细节。末尾还附了一句:“麟德殿晚宴席位已备,静候君临。”

张绥之看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与暖意。秀宁姐姐果然聪慧过人,心思缜密!她提供的这些信息,看似琐碎,却极为关键。陆栖兰的特殊待遇、她的“超然”姿态,无不印证了长平侯父女所图非小,且其手段极为高明,并非简单的以色侍人。这让他对明晚的麟德殿之宴,更加期待,也更加警惕。

他将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沉吟片刻,对青鸾道:“青鸾,准备一下,随我出去一趟。”

“是,大人。” 青鸾应道,随即眨了眨眼,带着几分俏皮问道:“大人今日要去何处公干?可需卑职换身利落些的衣裳?”

张绥之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高深莫测:“不必换,就穿你平日随侍的衣裙便好。我们去……清音阁。”

“清音阁?!” 青鸾闻言,一双美眸瞬间睁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即转为一种混合着惊讶、促狭和浓浓调侃的笑容,她拖长了语调,故意上下打量着张绥之,“哎——呀——!原来……咱们堂堂顺天府张大推官,也好这一口啊?啧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可怜长公主殿下对您一片痴心,若是知道您大白天的就要去那种地方,还不知道该怎么伤心呢!” 她一边说,一边故作惋惜地摇头晃脑。

张绥之被她这番连珠炮似的调侃弄得俊脸一红,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低声斥道:“休得胡言!本官是去查案!正事!你想到哪里去了!”

“查案?去清音阁查案?” 青鸾掩口轻笑,显然不信,“大人,您这查案的法子……可真是别具一格啊!要不要卑职去禀报长公主殿下,就说您为了朝廷公务,不惜‘深入虎穴’,‘以身饲虎’?”

“越说越不像话了!” 张绥之被她气得哭笑不得,无奈地解释道:“徐千户昨日已去查过,但未能确认目标。如今清音阁戒备必严,硬闯已不可行。苏妙卿昨日赠我信物,邀我前去,这正是我们光明正大进入内部、近距离观察的绝佳机会!你当我真是去寻欢作乐的不成?”

青鸾见张绥之神色认真,不似作伪,这才收敛了玩笑之色,但眼中依旧带着几分戏谑:“原来如此!是卑职误会大人了!不过……大人,就咱们俩去?您这模样,这身段,进了那清音阁,怕是会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姑娘们生吞活剥了不可!卑职可得把您看紧点,不然回头没法向长公主殿下交代!”

张绥之懒得再跟她斗嘴,挥挥手道:“少贫嘴!快去准备!记住,此行目的是观察,尤其是留意有无形似王窦娘和胡杏儿的女子,以及清音阁内部的人员往来、谈话内容。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暴露身份和意图!”

“卑职明白!” 青鸾笑嘻嘻地领命而去。

张绥之转身回到内室,并未穿戴官服,而是特意换上了一身私服。这是一身月白底色素面杭绸水墨圆领袍,袍服裁剪得极为合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挺拔如修竹的身姿。领口和袖口处,镶着一指宽的素色暗纹绫边,针脚细密精致,顺着肩线自然垂落,更显利落。衣身之上,并无繁复绣样,而是以淡墨精心晕染出疏影横斜的寒梅图案,枝桠虬曲苍劲,自衣摆处向上延伸,直至腰侧,梅花花瓣则采用留白写意的手法,寥寥数笔,形态毕现,仿佛沾染着清晨的露珠,在光线映照下,泛着柔润而含蓄的光泽。

腰间束着一条深青色的缂丝玉带,带质细腻,隐隐有云水暗纹,带钩是银质云头纹样,造型古朴,不事张扬,却于细节处见其精致不凡。袖口微敞,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衬里,行走之间,衣袂轻扬,袍身上的墨梅仿佛随风微微颤动,平添几分飘逸灵动。

他将乌黑的长发用一支简单的青玉簪子松松绾起,额前几缕碎发随意垂落,眉目清俊,气质温润,俨然一位从江南水墨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周身散发着书香门第的雅致与文人墨客特有的疏朗风骨。这身打扮,既符合清音阁那种“雅致”的格调,不至于太过突兀,又能最大限度地淡化他作为官员的身份,便于融入其中。

准备停当,张绥之与也已换上一身水绿色襦裙、作侍女打扮的青鸾一同出门。青鸾看着自家大人这身风流倜傥的装扮,眼中闪过一抹惊艳,随即又忍不住低声调侃道:“大人,您这哪是去查案啊?分明是去招惹桃花债的!咱们这一主一仆,倒像是哪家出来游玩的富贵公子带着他俏丽的小婢女,怕是刚进门,就要被那些姑娘们围个水泄不通咯!”

张绥之被她说得耳根微热,板起脸低喝道:“再胡说八道,回去罚你抄写《大明律》!”

青鸾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放肆,但眼角眉梢依旧带着笑意。

两人乘着马车,再次来到西砖胡同。与昨夜徐舒月率缇骑前来时的肃杀气氛不同,白日的清音阁大门紧闭,门庭冷落,仿佛只是一户寻常的富贵人家,唯有门楣上那两块素绢灯笼上“清音”二字,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有些扎眼。

张绥之上前,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片刻后,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昨日见过的那名门房警惕的脸。张绥之也不多言,直接将苏妙卿所赠的那块刻着梅纹和“甲七”字样的木牌递了过去。

那门房验看木牌后,脸色立刻由警惕转为恭敬,连忙打开侧门,躬身道:“原来是贵客临门!快请进!小的这就去通禀苏大家!”

张绥之微微颔首,带着青鸾迈步而入。刚进大门,一名穿着淡紫色比甲、容貌俏丽的丫鬟便迎了上来,未语先笑,声音清脆:“贵客光临,有失远迎!苏大家正在见客,吩咐奴婢先带您二位去‘听雨轩’小坐奉茶。”

那丫鬟目光扫过张绥之,眼中毫不掩饰地掠过一抹惊艳与痴迷,这般品貌气度的年轻公子,在清音阁可是极为少见。当她目光转向张绥之身后的青鸾时,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极其熟稔又带着几分暧昧的笑容,惊喜道:“哎呀!这不是青鸾姐姐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上次您托我们阁里悄悄订制的那支……嗯……‘玉势’,用着可还称心?要不要小妹再帮您寻摸些新花样?”

“噗——!” 张绥之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连忙用袖子掩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他万万没想到,青鸾这丫头,竟然……还有这等“癖好”?而且还是清音阁的“老主顾”?

青鸾的脸瞬间“唰”地一下变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子!她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狠狠瞪了那多嘴的丫鬟一眼,跺脚嗔道:“小蹄子你胡吣什么!那……那是我帮……帮宫里一位相熟的嬷嬷买的!我……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用那玩意儿作甚!” 她这话说得结结巴巴,毫无说服力,更是欲盖弥彰。

那丫鬟掩口窃笑,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也不再深究,转身引路:“是是是, 姐姐说的是!是奴婢失言了!贵客,青鸾姐姐,这边请!”

张绥之强忍住笑意,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的青鸾,低声道:“没想到啊……青鸾姑娘,倒是……见识广博。”

青鸾气得狠狠剜了他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道:“大人!您再取笑卑职,卑职……卑职就回去告诉长公主殿下,说您一进门就盯着那些女校书的胸脯看!”

张绥之闻言,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再不敢多说,赶紧正色跟上那引路丫鬟。

穿过几重精巧的庭院,来到一处名为“听雨轩”的临水小榭。轩内布置清雅,琴棋书画俱全,熏香袅袅。丫鬟奉上香茗点心后,便退了下去,说是去请阁主。

然而,还没等苏妙卿到来,听到有新客.尤其是位相貌出众的年轻公子到来的风声,几位闲来无事的中级女校书,便已如同嗅到花香的蝴蝶般,娉娉婷婷地寻了过来。

“哎呦,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好生俊俏!面生得很呐!” 一个穿着杏子红绡纱裙、身段丰腴、眼波流转的女校书率先走了进来,目光大胆地在张绥之脸上、身上逡巡,毫不掩饰其中的欣赏与挑逗。

另一个身着湖碧色襦裙、气质略显清冷的女子也跟了进来,虽未言语,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落在张绥之身上时,也闪过一丝亮光。

这两位女校书,皆是中级身份,容貌身段俱是上乘,平日里见的多是些脑满肠肥的官员或附庸风雅的商贾,何曾见过张绥之这般品貌双全、气质卓绝的少年郎?顿时春心萌动,争相围了上来。

“公子是第一次来我们清音阁吧?妾身蝶衣,最善琵琶,公子可要听听?” 红裙女子娇笑着,便要在张绥之身边的绣墩上坐下,一只涂着丹蔻的玉手,看似不经意地就要搭上张绥之的手臂。

“蝶衣姐姐你急什么?公子一看便是雅人,当以清茶论道才是。妾身秋水,略通茶艺,愿为公子煮水烹茶。” 碧裙女子也不甘示弱,上前一步,巧笑倩兮,身子几乎要贴到张绥之另一侧。

浓郁的女儿香混合着脂粉气扑面而来,张绥之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顿时窘迫得手足无措,面红耳赤,下意识地就要向后躲闪,连声道:“二位姑娘……请……请自重!在下……在下只是在此等候苏大家……”

他那副窘迫慌乱的模样,非但没有让两位女校书退却,反而更激起了她们的兴致,觉得这位公子哥儿纯情得可爱,愈发想要逗弄他。蝶衣的纤纤玉指几乎要碰到张绥之的袖口,秋水则端起一杯茶,作势要喂到他嘴边。

一旁的青鸾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暗骂这些女人不知羞耻,却又忍不住想看自家大人出糗的模样。她强忍着上前挡驾的冲动,毕竟此刻他们的身份是“主仆”。

就在张绥之快要被逼到墙角,进退维谷之际,他急中生智,猛地站起身,对着两位女校书拱手一礼,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二位姑娘美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今日前来,确有要事与苏大家相商,不便久留。可否劳烦姑娘,带在下去园中随意走走,等候苏大家?”

他这番举动,既避免了直接的肢体接触,又给出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蝶衣和秋水见他态度坚决,虽有些失望,也不好再强求,只得悻悻然地收回手。

“既然公子有事,那妾身便不打扰了。公子请自便。” 秋水淡淡说了一句,转身离去,姿态依旧优雅。

蝶衣则撇了撇嘴,娇嗔地白了张绥之一眼:“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罢了罢了,姐姐我去寻别的乐子!” 说罢,也扭着腰肢走了。

张绥之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青鸾凑过来,压低声音笑道:“大人,您这定力可不行啊!这才两个姑娘您就招架不住了?要是苏大家亲自出马,您还不得……”

“闭嘴!” 张绥之没好气地打断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定了定神,道:“走,随我去园中看看。”

主仆二人走出听雨轩,沿着抄手游廊,看似随意地漫步观赏园景。清音阁的后园极大,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布置得极为精巧,一步一景,显然花费了巨资。然而,张绥之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景致之上。

他看似闲庭信步,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敏锐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鼻翼微动,一股混合着名贵檀香、沉香、酒气以及一种极淡、却异常甜腻诡异的异香便悄然钻入鼻腔。这丝异香,若有若无,初闻似花香,细辨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甜,让他脑海中瞬间警铃大作!这气味……与他怀中那本顾云深所赠的医毒典籍中,描述的某种源自南洋、能惑乱心神、催人情欲的迷药“绮罗瘴”的气味,竟有七八分相似!

他立刻屏住呼吸,暗中运转内息,转为极缓慢深长的内循环之法,最大限度地减少外界空气的吸入。心中骇然:这清音阁,果然不简单!竟在空气中都做了手脚!难怪那些宾客至此,往往流连忘返,口无遮拦!

借着廊下、亭角那些造型别致、光线昏黄却异常华丽的琉璃灯盏所散发出的迷离光芒,他更清晰地窥见了这温柔乡背后的奢靡与心机。梁柱并非普通朱漆,细看之下,隐隐有金丝镶嵌的繁复暗纹流动;脚下所踏的地毯,绒毛细密柔软,人行走其上,悄无声息,如坠云端,显然是价值千金的波斯珍品;就连廊柱上悬挂的用以分隔空间的纱幔,都是轻薄如烟、价值不菲的鲛绡纱,其上用同色丝线绣着的隐晦春宫图案,在特定光线下若隐若现,撩人心弦。这是一种内敛而深入的奢靡,不张扬,却无处不在,专门腐蚀人的心志,瓦解人的防备。

他状似无意地走近一处暖阁,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向内窥视。只见暖阁内,一位身着绯色官袍、显然是四五品官员模样的中年男子,衣衫不整,醉眼迷离地枕在一位仅着轻纱、雪白大腿若隐若现的“女校书”膝上。那女子巧笑倩兮,美目流盼,玉指纤纤,正将一颗剥好的水晶葡萄,柔情蜜意地喂入官员口中,樱唇凑近其耳畔,呵气如兰,似在说着什么悄悄话。那官员在温柔乡与那异香的双重作用下,满脸痴迷陶醉,口中正无意识地嘟囔着:“……放心……宝贝儿……漕粮……漕粮调拨的事……包在……包在本官身上……批文……过两日就……就下发……”

张绥之心头一凛!漕粮调拨!这可是关乎京城命脉的要务!

他又转向另一处水榭。一位穿着杏子红襦裙、气质娴雅的女校书,正陪着一个年轻士子模样的客人赏画。士子显然沉醉于她的才情与亲近,对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指点江山,滔滔不绝,竟将朝中某次翰林院考核的内幕、哪位学士偏好何种文风等不宜外传的细节,都当做趣闻轶事说了出来。

更有一处厢房内,一位武将打扮的客人已喝得半酣,衣襟微敞,袒露着胸毛,枕在另一位女校书的腿上,闭目听着小曲,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节拍。那女校书一边抚琴,一边看似随意地娇声问道:“将军,听说北边鞑子又不老实了?今年冬天,咱们边关的将士们,冬衣可都足备了?可别冻着了……” 那将军含糊地应着:“足……足备……兵部……早有……安排……”

还有的房间,门窗紧闭,却挡不住里面传出的女子娇媚入骨的呻吟声、男子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床榻剧烈摇晃的“吱呀”作响之声,令人面红耳赤。

张绥之越看越是心惊!这哪里是什么风月场所?这分明是一个精心编织的、以美色和奢靡为诱饵,精准榨取朝廷机密情报的魔窟!从漕运、兵备、到官员考核、朝中轶事……无所不包!这些“女校书”们,凭借美色、才情和那诡异的迷香,轻易地撬开了众多官员将士的嘴巴!而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长平侯陆宏渊,其野心,恐怕远超想象!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愤怒,不动声色地退回到相对安静的“听雨轩”附近。必须尽快见到苏妙卿!只有接触到这个清音阁的核心人物,才能窥见更多秘密!

他重新在轩中坐下,刚端起茶杯,方才那两位女校书竟去而复返,而且又带来了另外两位姿容不俗的姐妹,四人如同穿花蝴蝶般,再次娇滴滴地围了上来,香风扑面,笑语盈耳。

“公子,苏大家那边怕是还要些时辰,干等多无趣啊!让妾身们陪您说说话,解解闷可好?”

“公子喜欢听曲还是赏舞?妾身新学了一支《霓裳羽衣曲》,跳给公子看可好?”

“公子,您这袍子上的梅花真好看,让妾身摸摸这料子……”

说着,几双柔荑便不老实起来,有的试图去拉张绥之的手,有的竟大胆地想要抚上他的胸膛或腰际!

张绥之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连忙起身躲闪,如同被烫到一般,连声道:“不可!万万不可!诸位姑娘请自重!在下……在下实在不便!”

他这副窘迫慌乱、守身如玉的模样,反倒更激起了这些见惯了风月场中老油条的女校书们的兴趣和征服欲,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围追堵截,非要“亲近亲近”这位罕见的“纯情公子”不可。

眼看就要陷入“重围”,张绥之再也顾不得许多,提高声音,对着闻声赶来的丫鬟正色道:“姑娘!在下确有急事求见苏大家!若苏大家实在不得空,在下便改日再来拜访!告辞!” 说罢,作势便要离开。

那丫鬟见贵客真的要走,也慌了神,连忙赔笑道:“公子息怒!息怒!苏大家那边想是快谈完了!您再稍坐片刻,奴婢这就再去催请!几位姑娘,你们也别闹了,快散了吧,莫要惊扰了贵客!”

好不容易将那几位意犹未尽的女校书劝走,张绥之才心有余悸地重新坐下,整理着被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袍,脸上红潮未退,心中却是波涛汹涌。这清音阁,果然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他深吸一口气,对身旁忍笑忍得辛苦的青鸾低声道:“待会儿见到苏妙卿,见机行事。此地……绝非久留之地!”

他目光再次扫过这精致雅趣的亭台楼阁,眼中已是一片冰寒。这看似风花雪月之地,实则暗藏着一场席卷朝堂的巨大风暴!而他,必须在这场风暴彻底爆发前,找到那个关键的突破口——王窦娘,以及她手中可能握有的、足以扳倒长平侯的证据!

就在张绥之被几位热情过火的女校书纠缠得狼狈不堪、几乎要夺路而逃之际,一个娇媚入骨、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如同天籁般,从回廊另一端传来:

“哎呦呦~~~这是怎么了?几位妹妹,怎么如此不懂规矩,竟敢怠慢我们的贵客张大人?”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窈窕的身影,在一名丫鬟的搀扶下,袅袅婷婷地分花拂柳而来。正是清音阁的阁主,苏妙卿。

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素雅的装扮,月白底绣银线缠枝莲纹的广袖交领襦裙,外罩一件近乎透明的天水碧薄纱披帛,乌发松松绾成一个堕马髻,只斜插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流光溢彩。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亲昵的笑容,那双雾蒙蒙的杏眼,先是略带责备地扫了一眼那几位围着张绥之的女校书,随即,目光便如同黏在了张绥之身上一般,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丝玩味,莲步轻移,竟径直走到张绥之面前,十分自然地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挽住了他的胳膊,半个身子几乎要依偎进他怀里,吐气如兰地娇嗔道:

“张大人~您可是稀客!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害得妾身未能远迎,让这些不懂事的丫头们冲撞了您!真是该打!您没受惊吧?” 她语带关切,声音酥媚入骨,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书卷气与成熟风韵的幽香,丝丝缕缕地钻入张绥之的鼻尖。

那几位女校书见苏妙卿亲自到来,顿时噤若寒蝉,连忙躬身行礼,讪讪地退到了一旁,不敢再多言。

张绥之被苏妙卿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弄得浑身一僵,手臂上传来的温热柔软的触感,以及鼻尖萦绕的异香,让他心跳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臂,但苏妙卿看似柔弱,挽着他的力道却不容拒绝。他强自镇定,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尴尬的笑容,拱手道:“苏……苏大家言重了,是在下唐突来访,打扰了大家的清静。”

苏妙卿掩口轻笑,眼波流转,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在张绥之的手臂上轻轻划了一下:“张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您能来,是给妾身天大的面子!只是……”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瞟向那几位退开的女校书,带着几分戏谑,“莫不是……妾身阁里的这些姑娘,都入不了张大人的法眼?让您如此……避之唯恐不及?”

张绥之闻言,俊脸更红,连忙摆手:“非也非也!贵阁的姑娘皆是才貌双全,只是……在下今日前来,实是有事相求,并非为了……为了寻欢作乐。” 他赶紧表明来意,以免继续被误会。

“哦?有事相求?” 苏妙卿秀眉微挑,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挽着张绥之的手臂却并未松开,反而拉着他向“听雨轩”内走去,“外面风大,张大人,里面请,坐下慢慢说。只要是妾身能办到的,定当竭尽全力!”

两人在轩内临窗的软榻上坐下,苏妙卿依旧挨得极近,亲自执壶为张绥之斟了一杯香茗。青鸾则垂手侍立在张绥之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暗自嘀咕:这苏妙卿,果然是个厉害角色!一上来就用美人计,想把大人拿下?

张绥之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一物,并非官印,而是一块巴掌大小、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牌,玉牌上以精妙的刀工雕刻着凤凰穿牡丹的图案,中间是四个篆体小字——“永淳长公主”。这是朱秀宁之前特意送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信物。

他将玉牌轻轻放在茶几上,正色道:“苏大家,实不相瞒,在下此次,是奉了永淳长公主殿下之命前来。”

“永淳长公主殿下?” 苏妙卿看到玉牌,脸上轻佻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凝重。长公主的名头,可比顺天府推官要响亮得多!她坐直了身子,语气也郑重了些:“不知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张绥之见镇住了她,心中稍定,从容说道:“想必苏大家也听说了,明日,八月十二,便是清湘郡主出降,下嫁工部左侍郎陈大人家二公子陈知澜的大喜之日。”

苏妙卿点点头:“如此盛事,京城谁人不知?听说陛下和太后都极为重视,恩赏有加。”

“正是。” 张绥之接口道,“长公主殿下与清湘郡主乃是堂姐妹,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郡主明日出阁,殿下自然要备上一份厚礼。然而,殿下思忖,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虽也珍贵,但终究是俗物,未免落了俗套,显不出心意。”

他顿了顿,观察着苏妙卿的神色,继续道:“殿下深知,清湘郡主自幼酷爱声乐,尤善琵琶古琴,宫中乐师的曲子早已听腻。故而,殿下想寻一位才艺双绝、色艺俱佳,且……身家清白、知书达理的民间奇女子,作为一份特殊的‘贺礼’,在婚礼之后,送入仪宾府中,一来可陪伴郡主,排解闺中寂寥;二来,也可与郡主切磋技艺,增添闺房乐趣。殿下听闻,这北京城中,若论调教女子才情容貌,当以苏大家的‘清音阁’为首屈一指!故而特派在下前来,请苏大家帮忙物色一位合适的人选。价格方面,殿下说了,只要人合适,绝无问题。”

张绥之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既搬出了长公主这尊大佛,点明了事由(郡主大婚贺礼),提出了要求(才艺双绝、身家清白),又捧了清音阁,许以重利。将一个“为皇亲选购伶人”的差事,包装得冠冕堂皇。

苏妙卿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脸上重新绽放出妩媚的笑容,她伸出纤指,轻轻点了一下张绥之的胸口,娇声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长公主殿下要给郡主送个‘知音’人儿!这等风雅之事,找到我们清音阁,可真是找对人了!张大人放心,别的不敢说,论调教姑娘们的才情品貌,我苏妙卿若认第二,这北京城没人敢认第一!保管给长公主殿下和郡主挑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

她话锋一转,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凑近张绥之,低声道:“不过……张大人,您这差事办得可真是……尽心尽力啊!都亲自跑到我这‘不干净’的地方来挑人了?看来,长公主殿下对您,可是信任有加呢!” 她话语中的暗示,不言而喻,显然是将张绥之视作了长公主的“心腹”乃至“面首”一类的人物。

张绥之被她点破,脸上又是一热,却不好辩解,只得含糊道:“殿下吩咐,自当尽力而为。只是……这人选,至关重要。首要便是身家清白,来历清楚,绝不能有半点污糟之事,以免日后带入仪宾府,惹出是非,那就辜负了殿下的一番美意了。” 他再次强调了“清白”二字。

“明白!明白!” 苏妙卿连连点头,“送给郡主的人,自然是千挑万选,根正苗红!绝不能是那些来历不明、或是……接过太多客人的。妾身这就把阁里最近新来的、品貌才艺最拔尖、且还是清倌人的几位姑娘叫来,让张大人亲自过目!”

说罢,她转身对身边的丫鬟吩咐了几句。丫鬟领命而去。

不多时,丫鬟便领着五六位身着各色雅致衣裙、容貌气质俱佳的年轻女子,娉娉婷婷地走进了听雨轩。这些女子,年纪都在十六七岁到二十出头之间,个个眉目如画,身段窈窕,低眉顺眼,仪态万方,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与方才那些热情奔放的中级女校书气质迥然不同,更符合“送给郡主”的“清客”身份。

张绥之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迅速扫过这几位女子。当他的目光落在排在第三位、那个穿着一身浅碧色绣缠枝莲纹襦裙、低着头、身形略显单薄、却难掩一股书卷清气与淡淡忧色的女子身上时,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虽然她刻意低着头,用额前碎发遮掩了部分容貌,但那张脸的轮廓,那眉眼间的神韵,尤其是那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带着惊恐与倔强的气质,与他怀中那份来自辽东 都司协查文书上的画像,以及他根据王思其人文风推断出的其女应有的气质,竟有七八分相似!

王窦娘! 她果然在这里!

张绥之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面上不动声色,对苏妙卿道:“有劳苏大家。在下需逐一面试,考较一下各位姑娘的才艺,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自然可以!” 苏妙卿笑道,“隔壁便有静室,隔音极好,绝不会有人打扰张大人的‘雅兴’。” 她话语中依旧带着暧昧。

张绥之不再多言,站起身,对那几位女子道:“那就……从第一位姑娘开始吧。请随我来。” 他指了指隔壁的房间。

面试进行得很快。前两位女子,虽也色艺不错,但张绥之志不在此,只是简单问了姓名籍贯,听了段小曲,便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轮到第三位,那位碧衣女子时,张绥之的心提了起来。他率先走进静室,女子低着头,怯生生地跟了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

静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张绥之背对着门,静静站立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那女子则垂首站在房间中央,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大气不敢出。

突然,张绥之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射向那女子,用不高却极其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的声音,低沉地唤道:

“王窦娘!”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骤然在那碧衣女子耳边炸响!

女子浑身剧烈一颤,如同被闪电击中!她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苍白、写满了极致惊骇的脸!正是王窦娘!她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骤然收缩,嘴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下意识地就要张口否认!

但张绥之没有给她机会!他上前一步,逼近她,目光灼灼,语气却出乎意料地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温和与……同情,低声道:“你别怕!看着我!我不是来抓你的,更不是那些要杀你灭口的人!”

王窦娘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和话语内容惊呆了,一时间僵在原地,忘记了反应。

张绥之快速而清晰地说道:“我是顺天府推官张绥之!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父亲是原翰林院编修王思王大人!我知道王家遭遇了不幸!我知道你从押解途中逃了出来!我还知道,赵铭赵大人家的小丫鬟胡杏儿,现在也和你在一起,藏在清音阁!”

他每说一句,王窦娘的脸色就白一分,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与绝望!她最大的秘密,竟然被这个陌生的年轻官员,如此轻易地全部道破!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怎么样?!” 王窦娘的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她下意识地后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张绥之停下脚步,不再逼近,给她留下一点安全距离,声音愈发温和:“我说了,我是来帮你的,也是来查清赵铭灭门案和你父亲冤案的!我知道你们是冤枉的!我知道有人在追杀你们,想要灭口!清音阁并非安全之地,苏妙卿与追杀你的人,或许也有牵连!你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

他观察着王窦娘的神情,见她眼神闪烁,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但戒备之心依然极重。他继续加码,抛出诱饵:“王姑娘,你冒险回京,潜入这虎狼之地,不仅仅是为了活命吧?你是不是想查明王大人他在诏狱中的真相?是不是想为父伸冤?”

王窦娘猛地抬头,看向张绥之,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那是一种被说中心事、积压了太久委屈与仇恨的爆发!但她死死咬住嘴唇,硬是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用颤抖的声音,固执地重复着之前的说辞:“大人……您……您认错人了……小女子……姓潘,名婉娘……苏州人士……不是什么王窦娘……”

张绥之心中暗叹,这女子的警惕性和心志,远比他想象的要坚韧。看来,空口无凭,难以取信。他不能再用强,否则只会让她更加封闭。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真诚:“好吧……既然潘姑娘坚持,那便当是在下认错人了。不过,方才在下说的话,请姑娘务必放在心上。清音阁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若姑娘日后改变主意,或遇危急,可设法将消息送至澄清坊张宅,或……顺天府衙门,寻一个叫老王的老捕头。言尽于此,姑娘……好自为之。”

说完,他深深看了王窦娘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拉开了静室的门,走了出去。留下王窦娘独自一人,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无声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信任?她还能信任谁?这个张绥之,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另一个更精巧的陷阱?

张绥之回到听雨轩,脸上已恢复了平静。苏妙卿迎上来,笑吟吟地问:“张大人,如何?可还入眼?这位潘婉娘,可是新来的里面,资质最好的一个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一手古琴,深得古意,还是个清倌人哦!”

张绥之摇摇头,故作遗憾地道:“才情尚可,只是……性子似乎过于怯懦了些,怕是到了郡主面前,上不得台面。再者,其来历,苏大家可敢打包票,绝对清白,毫无瓜葛?” 他最后一句话,问得意味深长。

苏妙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神色,随即笑道:“瞧您说的!能进我清音阁的,底细自然都是查过的!不过……既然张大人不满意,那便再看看其他的?或者,改日有更好的,妾身再通知您?”

张绥之摆摆手,从袖中取出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放在桌上,道:“今日仓促,一时也难以决断。这是定金,有劳苏大家费心,再多留意合适的人选。在下晚间……或许再来叨扰。” 他故意留下一个活话,也为晚间可能的行动埋下伏笔。

苏妙卿见到银票,笑容更盛,也不多挽留:“既然如此,妾身恭候张大人大驾光临!”

张绥之拱手告辞,带着青鸾,在苏妙卿意味深长的目光护送下,离开了清音阁。

走出那扇看似朴素、内里却暗藏无尽风波的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张绥之才觉得胸口的压抑感减轻了些许。今日虽未直接说服王窦娘,但至少确认了她的下落和安全,并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接下来,需要耐心等待,并创造更好的接触机会。

他正思索着下一步计划,与青鸾一同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就在经过清音阁侧门附近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时,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几个男子醉醺醺的谈笑声,随风飘入了他的耳中。

“……嘿嘿,陈兄,明日……明日陈侍郎家公子大婚,你可……可得去多喝几杯!”

“去!当然去!听说……听说那清湘郡主,可是个绝色!陈知澜那小子,真是……真是走了狗屎运!”

“嗝……运气好?我看未必!你们是不知道……我今儿个……在里头听蝶衣姑娘说……说有个不开眼的婊子,居然……居然还托人给陈知澜送……送什么定情信物?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都要尚主了,还敢沾这些腥臊?也不怕……不怕掉脑袋!”

“哦?有这事?哪个婊子这么大胆?陈知澜还……还跟她有一腿?”

“谁知道呢!说是……是个新来的,叫什么……潘……潘什么娘的?啧啧,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张绥之的脚步,骤然停住!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潘什么娘?定情信物?陈知澜?!

王窦娘!她竟然……竟然用这种方式,试图联系陈知澜?!

那几个醉醺醺官员的闲谈,如同平地惊雷,在张绥之耳边炸响!

“潘什么娘?定情信物?陈知澜?!”

电光石火之间,张绥之脑中念头飞转!王窦娘!她竟然真的铤而走险,试图通过这种近乎荒谬的方式,向明日即将大婚的陈知澜传递消息!这简直是……胆大包天!愚蠢至极!却也……情急无奈!

可以想象,身处绝境的王窦娘,在得知陈知澜婚讯后,是何等的绝望与不甘!她定然是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赌陈知澜对她尚存旧情,赌这封藏在香囊里的密信能送到他手中,赌他能念及过往,救她于水火!然而,她哪里知道,这香囊落入这些口无遮拦的闲散官员手中,非但无法送达,反而可能成为一桩足以毁掉陈知澜前程、甚至给她引来杀身之祸的丑闻!

不行!绝不能让这香囊流传出去!更不能让王窦娘这孤注一掷的举动暴露!

张绥之心念电转,瞬间有了决断!他眼中精光一闪,对身旁的青鸾低喝一声:“青鸾!把你的北镇抚司腰牌给我!快!”

青鸾虽不明所以,但见张绥之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急切,不敢怠慢,立刻从怀中摸出一块沉甸甸、刻着“北镇抚司锦衣卫”字样的铜鎏金腰牌,递了过去。

张绥之接过腰牌,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换上一副冷峻肃杀的神情,大步流星地朝着巷口那几名仍在嬉笑谈论的官员走去!

那几名官员正说得兴起,忽见一个身着月白水墨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径直走来,神色不善,不由得一愣,醉意都醒了几分。为首那个胖子眯着眼,打着酒嗝问道:“你……你是何人?有何贵干?”

张绥之在距离他们三步远处站定,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几人,先是拱手一礼,语气却冰冷如铁:“几位大人,适才听闻诸位谈及……清音阁内有女子,托人向工部陈侍郎家的二公子,陈知澜陈仪宾,转交什么……信物?”

那几名官员闻言,脸色顿时一变,互相交换了一个心虚的眼神。背后议论即将尚主的仪宾风流韵事,本就是大忌,更何况还被陌生人听去!那胖子强作镇定,板起脸呵斥道:“你……你是什么人?在此偷听朝廷命官谈话?还不快滚开!再多管闲事,小心本官治你个窥探之罪!”

张绥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慌不忙地将手中那块北镇抚司的腰牌亮出,在几人眼前一晃!那狰狞的狴犴图案和“北镇抚司”四个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北……北镇抚司?!” 几名官员看清腰牌,瞬间吓得魂飞魄散,酒意全无!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腿肚子都软了!锦衣卫北镇抚司!那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王殿!他们刚才议论仪宾私密事,竟然被锦衣卫听了个正着?!这……这简直是灭顶之灾!

“扑通!”“扑通!” 几人几乎是同时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人饶命!小的……小的们酒后失言!胡言乱语!当不得真!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啊!”

张绥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胡言乱语?本官听得清清楚楚!尔等身为朝廷命官,不思谨言慎行,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妄议皇家姻亲,编排仪宾是非!可知这是何等罪过?!”

“小的知罪!小的知罪!” 几人磕头不止,额头上已见血迹。

张绥之见火候已到,话锋一转,却又添了一把猛火!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块代表着永淳长公主身份的羊脂白玉牌,再次亮在几人眼前,沉声道:“更何况!陈仪宾明日即将尚主清湘郡主,此乃陛下钦定、关乎天家颜面的盛事!永淳长公主殿下,作为郡主堂姐,对此事亦是格外关切!尔等在此散播流言,污蔑仪宾清誉,若是传到殿下耳中,甚至惊动了陛下……尔等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永淳长公主!

这块玉牌的出现,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垮了几名官员的心理防线!一个北镇抚司已经够可怕了,再加上一位深受帝后宠爱的长公主!他们今日简直是撞到了铁板上!几人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涕泪横流,连连哀嚎:“大人明鉴!小的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大人……求长公主殿下开恩啊!”

张绥之见威慑已足,这才收起腰牌和玉牌,语气稍缓,但依旧严厉:“罢了!念在尔等初犯,又是酒后失德,本官暂且不予深究!但是——” 他目光锐利地盯住那个最初提起此事的胖子,“方才尔等所言,那青楼女子托转的信物,现在何处?立刻交出来!”

那胖子如蒙大赦,哪里还敢有半分犹豫,连忙从怀中掏出那个用普通锦帕包裹着的小巧香囊,双手颤抖着奉上:“在……在此!大人,就是此物!小的……小的绝无虚言!是那清音阁一个叫潘婉娘的新来的婊子,托……托小的转交陈仪宾的!小的……小的也是一时糊涂,才收了此物!绝无散布流言之意啊!”

张绥之接过香囊,入手轻飘飘的,但他能感觉到里面确实有东西。他看也不看,直接揣入怀中,冷声道:“此物本官没收了!今日之事,若敢对外泄露半句,或者再让本官听到任何关于陈仪宾的不实流言……哼!北镇抚司的诏狱,随时为尔等敞开!滚吧!”

“是是是!谢大人不杀之恩!小的们这就滚!这就滚!” 几名官员连滚带爬,如同丧家之犬般,头也不回地仓皇逃离了巷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那几人走远,张绥之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竟也惊出了一层冷汗。刚才这番连哄带吓、狐假虎威的表演,实在是兵行险着,所幸成功唬住了那几个草包。

青鸾这时才凑上前,心有余悸地低声道:“大人,您刚才……可真是威风!把那几个家伙吓得屁滚尿流!不过……您冒充我们北镇抚司的人,还搬出了长公主殿下,这……万一传出去……”

张绥之摆摆手,打断她的话,神色凝重地低声道:“事急从权,顾不了那么多了!这香囊事关重大,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更不能让王窦娘冒险传递消息的事情暴露!现在东西到手,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两人快步走出胡同,登上等候在街角的马车。车厢内,张绥之迫不及待地取出那个香囊,小心翼翼地解开锦帕。里面果然是一个做工粗糙、散发着劣质香料气味的小小香囊。他捏了捏,感觉到里面有一小块硬物。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香囊的缝合线,从里面取出的,并非他预想中的纸条,而是一张被折叠得极其细小、几乎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质地特殊的薄绢!

他屏住呼吸,将薄绢轻轻展开。借着车窗透入的微弱天光,他看到薄绢之上,用极其娟秀细密的墨笔,写着一行小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张绥之瞳孔骤然收缩!是诗句!而且……是半阕诗!这诗句……他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这并非什么广为流传的名句,更像是一句私密的、带有特定含义的暗语!这定然是王窦娘与陈知澜之间,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某种约定或回忆!

“果然是她!王窦娘!” 张绥之心中再无怀疑!这香囊,这诗句,都印证了王窦娘的身份和她试图联系陈知澜的意图!她身处险境,却依然念念不忘旧情,不惜冒险传递消息,这份执着,令人动容,也令人心酸!

他将薄绢重新小心折好,连同香囊一起,贴身收藏。心中已然有了新的计划。王窦娘这条路,暂时无法直接走通,她戒备心太强。但这香囊和诗句,或许可以成为打开陈知澜这条线的钥匙!

“大人,我们现在去哪里?” 青鸾见张绥之神色变幻,低声问道。

张绥之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先回府!然后……青鸾,有件要紧事,需你立刻去办!”

“大人请吩咐!”

张绥之看着青鸾,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窘迫和难以启齿的神色,他搓了搓手,压低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那个……青鸾啊……你……你回宫一趟,去见长公主殿下,问问……问问殿下……能不能……先支借些银两给……给我?”

“啊?借……借银两?” 青鸾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双美眸弯成了月牙,戏谑地看着张绥之,“哦~~~我明白了!大人您是想……‘买下’那位潘姑娘,哦不,是王窦娘姑娘?把她从清音阁那个火坑里赎出来?”

张绥之俊脸微红,点了点头,无奈道:“清音阁乃是销金窟,苏妙卿更是精明无比。若要赎走一个中级女校书,尤其是王窦娘这等品貌的,所需银钱,绝非小数。我……我这些年虽有些俸禄积蓄,但……恐怕是杯水车薪。此事关乎案情重大,也关乎一条人命,不得已,只能向殿下求助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向女子借钱,尤其还是向心仪的女子借钱,对于他这般心高气傲的人来说,实在是有些难堪。

青鸾看着自家大人这副窘迫的模样,笑得花枝乱颤,好不容易止住笑,才道:“大人放心!殿下对您的事,哪有不支持的?莫说是借些银两,便是要殿下把那清音阁买下来,殿下怕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卑职这就回宫禀报殿下!保管给您带来足够的‘赎身钱’!”

张绥之被她笑得更加尴尬,挥挥手道:“快去快去!莫要贫嘴!”

“是!卑职遵命!” 青鸾笑嘻嘻地领命,掀开车帘,身手矫健地跳下马车,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街巷之中,直奔紫禁城方向而去。

马车继续前行,向着澄清坊张宅驶去。张绥之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凝神,脑中飞速盘算着接下来的步骤。赎出王窦娘,是釜底抽薪之策,但需要时间和金钱,且必须计划周详,否则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利用手中的香囊和诗句,尽快与关键人物——陈知澜,取得联系!

回到张宅,花翎和阿依朵迎了上来,见张绥之面色凝重,也不敢多问,连忙伺候他更衣洗漱。张绥之匆匆用了些点心,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他铺开纸张,将薄绢上的诗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工工整整地誊写下来。他反复咀嚼着这十四个字,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的信息。这显然是下半阕诗,上半阕是什么?这诗句背后,藏着王窦娘和陈知澜怎样的故事和约定?这或许是打动陈知澜的关键!

沉思良久,他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不能直接上门去找陈知澜,那样太突兀,也容易引起陈府尤其是陈以勤的警觉。他需要一个更自然、更不易引人怀疑的契机。

而明天,八月十二,陈知澜与清湘郡主大婚之日,麟德殿晚宴,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作为受邀宾客,他可以在宴席之上,寻找机会,接近陈知澜,将这半阕诗,以一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传递给他!他相信,只要陈知澜看到这诗句,定然会明白一切!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先去一个地方,做一些必要的铺垫和确认。

想到这里,张绥之不再犹豫。他换上一身更为正式些的靛蓝色直裰,吩咐花翎和阿依朵看好家,若有青鸾回来,让她在府中等候。随后,他出了门,并未乘坐马车,而是步行,向着位于城西的工部左侍郎陈以勤的府邸方向走去。

他要去陈府,但不是以查案官员的身份,而是以明日即将参加婚礼的宾客身份,进行一次“提前的、礼貌性的”拜访。目的,一是熟悉环境,观察陈府情况;二是看看能否有机会,远远地观察一下那位即将尚主的仪宾爷陈知澜,对他的精神状态、府中氛围,有一个直观的感受。这对他明晚在麟德殿的行动,至关重要。

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北京城的青石板路上。张绥之步履从容,心中却如同绷紧的弓弦。香囊已得,诗句在手,王窦娘的下落已明,陈知澜这条线也即将触及……所有的线索,似乎正缓缓汇聚向一个焦点。而明天,那场举世瞩目的婚礼,或许将成为揭开所有谜团的关键转折点!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望向陈府的方向。风暴,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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