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酉时初刻（下午五点），紫禁城，西苑麟德殿。
今日乃清湘郡主朱禧君于大婚前夜，嘉靖皇帝朱厚熜特设家宴，既为郡主添妆送嫁，亦是与宗室近亲、少数心腹重臣小聚，以示天家恩宠。虽名为“家宴”，规格却丝毫不低，受邀者非宗室至亲，便是简在帝心的股肱之臣，可谓荣宠备至。
华灯初上，麟德殿侧殿的宴厅——绛雪轩内，已是灯火辉煌，流光溢彩。数十盏造型精美的宫灯高悬于描金彩绘的穹顶之下，烛影摇红，将整个殿堂映照得如同白昼。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来自波斯、织有繁复金线图案的猩红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极尽奢华。四周墙壁皆以明黄云缎装裱，其上用金线绣满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与祥云纹样，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无上的皇家威仪与气派。
轩中央，设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嵌螺钿浮雕祥云瑞兽大圆桌，桌上已摆满御膳房精心烹制的山珍海味、珍馐美馔。盛放菜肴的器皿，皆为金银打造或上等美玉雕琢，杯盘碗盏，流光溢彩，与殿内的金碧辉煌交相辉映。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龙涎香与醇厚酒香、佳肴香气混合在一起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馥郁气息。
宾客已陆续而至，依品级高低、亲疏远近，在司礼监太监的引导下，井然有序地入席。虽是为郡主送嫁的喜宴，但天子在场，气氛依旧庄重而略显拘谨，喜庆中透着一丝天家独有的威严。
首位自然是当今圣上，嘉靖皇帝朱厚熜。他并未穿着庄重繁复的朝服，而是选择了一身较为随和的杏黄色缂丝云龙纹常服袍，头戴乌纱翼善冠。虽年仅弱冠，但面容清癯，眼神深邃沉静，已颇具帝王威仪。他端坐主位，神色平静，偶尔与身旁的太后、皇后低语一两句，目光偶尔扫过席间众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掌控。
紧挨皇帝右侧而坐的，是正宫娘娘陈皇后。她身着正红色织金云凤纹礼服，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翠环绕，容颜端丽，举止雍容得体，尽显中宫气度。她面带微笑，应对着周遭的问候与奉承，但若细看，其眼神深处，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与疏离，仿佛与这满堂的喜庆隔着一层无形的薄纱。
皇帝左侧的上首，依次为两位皇太后，辈分最高，地位尊崇。
昭圣慈寿皇太后张太后（嘉靖伯母，正德帝皇后）身着深青色织金凤纹大衫，头戴双凤翊龙冠，珠翠宝玉，仪态端庄雍容。虽年近五旬，但保养得宜，眉宇间带着历经正德、嘉靖两朝风云的沉稳与威仪，目光扫过众人时，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章圣皇太后蒋太后（嘉靖皇帝生母）则穿着更为家常些的绛紫色绣百子嬉戏图常服，头戴珠冠，面容慈祥中透着一丝作为皇帝生母的矜贵与满足。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自己的儿子嘉靖皇帝和即将出嫁的侄女清湘郡主身上，带着长辈的关爱。
再下首，是庄肃皇后夏皇后（嘉靖皇嫂，正德帝夏皇后）。她身着真红大袖翟衣，织金云龙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深青霞帔垂落膝下，缀着的玉坠子随其细微动作轻轻摇曳。头戴九龙四凤冠，点翠工艺制成的凤鸟口中衔着珍珠串，在鬓边轻颤，博鬓两侧的金龙与珍珠宝钿相映生辉。她姿态娴静，话语不多，保持着前朝皇后的得体与距离感。
在妃嫔席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新晋宠妃宁嫔陆栖兰。她坐在稍次之位，却因其独特的气质而格外出众。她并未像其他妃嫔那般浓妆艳抹、珠翠满头，只穿着一身月白底绣淡粉折枝玉兰的宫装，料子素雅，剪裁合体。乌黑的长发松松绾成一个慵懒风情的坠马髻，仅簪一支素银点翠蝴蝶步摇，淡扫蛾眉，薄施脂粉，通身上下透着一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空灵气质，在这满堂金玉辉煌、锦绣堆砌中，反而显得格外清新脱俗，如同一株悄然绽放的空谷幽兰。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眼帘微垂，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腕上一串沉香木念珠，仿佛心神已超然物外，不食人间烟火，与周遭的喧闹喜庆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皇帝的目光。嘉靖帝不时会看她一眼，眼神温和，带着欣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宗室女眷以永淳长公主朱秀宁为首。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杏黄缂丝彩凤穿牡丹纹宫装，华美夺目，梳着高耸华丽的牡丹髻，簪着赤金红宝石衔珠凤钗，璎珞垂肩，环佩叮咚，明艳照人，如同怒放的牡丹。她笑语嫣然，周旋于太后、皇后与各宫妃嫔之间，言谈举止得体又亲切，显得游刃有余，充分展现了长公主的尊贵与亲和力。然而，她那流转的眼波，却不经意间频频瞥向轩门入口的方向，唇角噙着一丝期待的笑意，显然在等待某个特定的人。
今日宴会的主角清湘郡主朱禧君，坐在朱秀宁的下首。她穿着为明日大婚预备的、略次于正式婚服的吉服——一件绯红色绣金缠枝莲纹大袖衫，头戴珠翠花冠，妆容精致，容颜绝丽，如同含苞待放的玫瑰。然而，与这身喜庆装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眉宇间那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愁绪与茫然。面对满桌佳肴和周围不绝于耳的祝福之声，她只是勉强挤出笑容，眼神却时常飘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纤纤玉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的命运，明日便将定格，嫁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面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夫君，这份忐忑与无助，难以掩饰。
在靠近末席的位置，坐着张绥之。他穿着六品官员的青色鹭鸶补子官袍，在这满堂朱紫（一品至五品绯袍）、金玉辉煌中，显得格外低调朴素。但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温润，气质清正从容，非但没有被这富贵之气淹没，反而因其独特的书卷气与沉稳神态，引来不少好奇与探究的目光。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恪守臣子礼仪，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鹰隼，时刻关注着对面勋贵重臣席位上那几个关键人物，心中暗自盘算着今晚的每一步棋。
就在这时，司礼太监拖长了音调的高声唱喏，打破了殿内相对和谐的气氛：
“长——平——侯——陆宏渊陆侯爷——到——！”
“工部左侍郎陈以勤陈大人——到——！”
唱喏声落，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于殿门入口处。只见一位年约四旬、身材魁梧健硕、面容刚毅、目光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昂首而入。他身穿一品侯爵的麒麟补子绯色常服，腰束玉带，虽在御前刻意收敛，但眉宇间那股久居上位、执掌权柄（漕运、京营）的倨傲与精明，以及军旅出身特有的杀伐之气，却难以完全掩饰。正是长平侯陆宏渊。
而更让张绥之瞳孔微缩的是，陆宏渊并非独自前来，他身侧，竟跟着一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身着绯色孔雀补子侍郎官袍的中年官员——正是工部左侍郎，明日新郎官陈知澜的父亲，陈以勤！
张绥之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这老狐狸！果然狡猾！” 陆宏渊此举，用意深远！携陈以勤同来，一则可显示他与即将成为皇亲的陈家关系密切，巩固其地位；二则，在某种程度上，陈以勤也成了他应对今晚可能出现的“意外”的一张牌，或者说……“人质”？毕竟，若有人欲借玄极观工程发难，陈以勤作为工程实际负责人，首当其冲！陆宏渊将他带在身边，既可随时“统一口径”，也可在必要时让其“挡箭”！真是好算计！
陆宏渊与陈以勤二人，快步走至御前，撩袍跪倒，行大礼参拜：“臣陆宏渊（陈以勤），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参见两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郡主殿下！”
嘉靖皇帝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平身吧。今日家宴，不必多礼。赐座。”
“谢陛下！” 二人起身。陆宏渊又领着陈以勤，向席间的两位太后、皇后、长公主等一一躬身行礼，礼数周全，无可挑剔。轮到清湘郡主时， 陈以勤作为未来公公，更是格外恭敬地深施一礼，朱禧君也连忙起身，敛衽还礼，脸上飞起两抹红霞，更添娇羞。
就在这一片看似和谐的氛围中，一个杏黄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到了张绥之身旁的空位上坐下。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与某种冷冽香气的味道飘来。
张绥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他微微侧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诧异与无奈：“徐千户？你怎么也来了？这可是陛下家宴，受邀者非宗即贵，或是朝廷重臣。你……莫非也是陛下亲戚？” 他记得徐舒月是魏国公府出身，虽是勋贵，但似乎与嘉靖皇帝这一支的宗室关系并非直系近亲。
徐舒月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杏黄飞鱼服，虽为女子，却英姿飒爽，眉宇间自带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气与傲气，与周遭那些身着华丽宫装、环佩叮咚的贵妇们形成了鲜明对比。她闻言，白了张绥之一眼，同样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惯有的桀骜与一丝得意：“怎么？就许你张大人靠着长公主殿下的面子来蹭宴席，就不许本官来？告诉你，太宗皇帝（成祖朱棣）的仁孝徐皇后，乃是我魏国公府祖上！论起来，本官与陛下，那也是血脉相连的亲戚！怎么？不行吗？”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凑近些，带着挑衅的语气低声道：“倒是你，张绥之，和长公主殿下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好意思坐在这里？脸皮可真够厚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张绥之被她呛得俊脸微红，没好气地低声回敬：“徐千户，注意你的言辞！此乃御前！下官是奉旨赴宴，何来‘蹭席’一说？倒是你，身为北镇抚司千户，不在衙门办案，跑来参加宴会，莫非是案子有了突破性进展，特意来向陛下报喜？” 他故意将话题引向案件，既是反击，也是试探。
徐舒月冷哼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显然清音阁之行并无实质收获。她避开话题，语气转为严肃，低声道：“少贫嘴！本官来此，自有要事。你那边……计划进行得如何？陈知澜那边，可安排妥当了？” 她虽与张绥之不对付，但关乎案情大局，倒也分得清轻重。
张绥之见她说起正事，也收敛了玩笑之色，微微颔首，用极低的声音快速道：“已安排妥当。信物已交，计划已告知陈知澜。他今夜子时前后会行动。但……我担心陆宏渊这边会有察觉或阻挠。还需徐千户你暗中调派得力可靠的缇骑，在清音阁至陈府沿途暗中保护，以防不测。切记，只需暗中跟随，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暴露行踪，更不能插手干预！一切以接出人为首要目标！”
徐舒月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明白了。此事关乎重大，本官会亲自安排最信得过的人手。你放心赴你的宴，外面的事，交给我。” 难得地，她的话语中透出一丝合作的态度。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之际，一个沉稳而略带威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哦？这位年轻官员，还有这位……女千户，看着面生得很。今日陛下家宴，为何有此二位在座？不知是哪位宗亲，或是哪位大人的家眷？”
张绥之与徐舒月心中同时一凛，抬头望去，只见长平侯陆宏渊，不知何时已结束了与几位宗室的寒暄，正端着酒杯，缓步走到了他们这一席前！他脸上带着看似随和的笑容，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如同探照灯般，在张绥之和徐舒月身上来回扫视，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显然，张绥之这个陌生的六品推官，和徐舒月这个身着飞鱼服的女千户，在这满堂朱紫贵戚中，显得格外扎眼，引起了这位权势熏天的侯爷的注意和……警惕？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张绥之心中电转，正要起身回话，坐在上首的章圣皇太后蒋太后却笑着开口了，语气慈祥：“宏渊啊，你久在南京，回京不久，不认识他们也是常情。这位年轻的官员，是顺天府的张绥之张推官，前些日子在朝鲜立了功，是个能干的孩子，陛下和哀家都挺喜欢他。秀宁那丫头，跟他投缘，特意请了他来热闹热闹。” 太后话语间，透露出对张绥之的认可，更点明了他与永淳长公主的关系，算是为他解了围。
陆宏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审视的目光并未完全散去，他看向张绥之，微微颔首：“原来是张推官，少年英才，失敬失敬。” 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这时，徐舒月已站起身，抱拳行礼，不卑不亢地自报家门：“卑职北镇抚司千户徐舒月，参见长平侯爷！卑职乃魏国公徐鹏举之姐，蒙陛下恩典，特准赴宴。”
“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徐千户？” 陆宏渊目光一凝，重新打量了徐舒月一番，脸上笑容加深了几分，但眼底的锐利却更甚，“久仰大名！没想到徐千户竟是巾帼英雄，执掌北镇抚司缇骑，真是将门虎女，令人佩服！” 他话语客气，但“执掌缇骑”一词，却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与试探。北镇抚司的权柄，尤其是对官员的监察缉捕之权，足以让任何重臣心生警惕。
徐舒月淡然道：“侯爷过奖了。卑职只是奉旨当差，尽忠职守而已。”
陆宏渊哈哈一笑，举了举杯：“好一个尽忠职守！来，本侯敬二位一杯！愿二位日后为陛下、为朝廷，再立新功！” 他这话，看似勉励，实则意味深长。
张绥之与徐舒月连忙举杯相应：“谢侯爷！”
一杯饮尽，陆宏渊目光在张绥之脸上停留片刻，似随意地问道：“张推官在顺天府任职，想必对京畿治安民生，多有了解。近来京城可还太平？本侯听闻，前几日南城似乎出了些乱子？”
张绥之心头一紧，知道对方开始试探了。他面色不变，从容答道：“回侯爷，托陛下洪福，京城大体安宁。前日南城确有小股匪徒滋事，顺天府已协同五城兵马司及时处置，未酿成大祸。劳侯爷挂心了。”
“哦？小股匪徒？” 陆宏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看来张推官处置得当。不过，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安危系于社稷，还需时刻警惕才是。尤其是……一些来历不明、或是与某些……犯官余孽有所牵连之人，更要严加盘查，防微杜渐啊！张推官，你说是不是？” 他话语中的暗示，几乎已指向王窦娘等人！
张绥之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愈发平静：“侯爷教诲的是。下官定当谨记，恪尽职守，绝不容任何不法之徒，扰乱京畿安宁！”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虽都面带笑容，但眼神深处，却已展开了一场无声的较量。陆宏渊在警告，也在试探张绥之的底细和态度。而张绥之，则滴水不漏地应对着，既不露怯，也不暴露真实意图。
这场麟德殿夜宴，在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表象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汹涌。张绥之知道，他与长平侯陆宏渊的正面交锋，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始了。而今晚，注定不会平静。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接下来的每一步。
随着司礼太监一声悠长的“传——膳——”，早已准备就绪的御膳房队伍，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井然有序地开始将一道道精美绝伦的御膳佳肴，流水般呈上紫檀大圆桌。
霎时间，整个绛雪轩内，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这绝非寻常富贵人家的宴席可比，每一道菜，从食材到烹饪，从造型到寓意，无不体现着皇家御膳的极致考究与奢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琳琅满目的冷盘八珍：
金蟾玉鲍：选用极品溏心鲍鱼，以高汤慢煨至软糯入味，再雕刻成金蟾状，寓意招财进宝，旁衬翠绿菜心，宛如荷叶托宝。
水晶肴肉：猪蹄膀剔骨，用硝水腌制后，与猪皮一同熬煮成冻，切出薄如蝉翼的片，肉色红润，冻体晶莹剔透，佐以姜醋汁，清爽开胃。
胭脂鹅脯：肥嫩鹅胸肉，用红曲米与多种香料腌制、风干、蒸熟，色泽嫣红如胭脂，肉质紧实咸香。
珊瑚雪耳：上等雪耳（银耳）泡发，与枸杞、青豆等同拌，淋上特调酸甜汁，形似珊瑚，口感脆嫩。
玉簪里脊：猪里脊切薄片，卷上笋丝、火腿丝，用烫软的韭菜捆扎，形似玉簪，过油轻炸，外酥里嫩。
陈皮兔肉：野兔肉切丁，与十年新会陈皮同炒，陈皮香气浓郁，兔肉鲜辣甘香，风味独特。
蜜汁火方：金华火腿最精华的“上方”部位，切片后以蜂蜜、冰糖慢火蒸透，咸甜交织，火腿的醇厚与蜜糖的甘润完美融合。
酥炸小黄鱼：寸长小黄鱼，打理干净，裹上薄浆炸至金黄酥脆，连骨都可食，是极佳的下酒菜。
冷盘之后，是更为隆重的主菜大件，多以炖、烧、蒸等耗时费工的技法制成，彰显皇家气派：黄焖鱼翅：宴席头等大菜。选用“群翅”中品相最佳的“脊翅”，以老母鸡、火腿、猪肘、干贝等吊制的高汤，文火慢炖数个时辰，直至翅针软糯滑弹，汤汁金黄浓稠，鲜香扑鼻。所用盛器为特制带盖的紫砂盅，保温极佳。
一品官燕：血燕或白燕，精心挑毛后，用清澈的鸡汤文火慢炖，不加任何杂料，只求燕窝本身清润嫩滑的本味，滋阴养颜，是后宫妃嫔们的最爱。
烧鹿筋：取自梅花鹿后腿的鹿筋，富含胶质，与鲍汁、花菇同烧，筋道软糯，胶质黏唇，是滋补圣品。
葱烧海参：辽参泡发至恰到好处，以山东大葱段辅以浓油赤酱烧制，海参q弹滑嫩，葱香浓郁，酱汁醇厚。
清汤虎丹：名字霸气，实为极考验刀工与火候的功夫菜。将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睾丸精细处理，切成薄如纸张的片，在清澈见底、却鲜味十足的高级清汤中微微一氽即熟，口感鲜嫩无比，汤清味醇。
白扒广肚：广肚油发后，以高汤煨透，再用鸡油、奶汤“白扒”而成，色泽乳白，口感绵软肥润。
金银蹄鸡：金华火腿蹄髈（金蹄）与新鲜猪蹄（银蹄），配以整只肥鸡，一同入砂锅，加绍兴酒、姜片，小火慢炖至酥烂，汤色金红，肉香四溢。
此外，还有各式热炒、时蔬、点心，如樱桃肉（猪肉切小块，烧制后形色似樱桃）、鸡髓笋（嫩笋尖配以鸡骨髓同炒）、山珍刺龙芽（时令野菜与菌菇清炒）、蟹黄灌汤包、豌豆黄、芸豆卷等，林林总总，摆满了整张桌子。所用器皿，皆为金银或官窑瓷器，精美绝伦。
宫女太监们穿梭不息，为各位贵人布菜、斟酒。所饮之酒，亦是宫廷御酿，有醇厚的金华酒、清甜的葡萄酒、以及特供的玉泉酒等。
张绥之虽出身官宦，但也从未见过如此排场。他依礼用餐，举止得体，品尝着这些寻常百姓一辈子都难以想象的美味，心中却并无多少享受之感，反而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皇家盛宴背后，等级森严的权力结构与巨大的贫富差距。他一边看似专注地用膳，一边借着举杯、夹菜的间隙，与身旁的徐舒月极快地交换着眼神，或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低声交流一两句。
“陆宏渊带陈以勤来，果然是想把他拴在身边……” 张绥之借着抿酒的动作，嘴唇微动。
“哼，老狐狸！怕陈以勤在外面乱说话，或者……被我们找到。” 徐舒月冷哼一声，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中的一块鹿筋，低语道：“我的人已经安排下去了，子时前后，会盯紧清音阁到陈府的几条必经之路。”
“务必小心，陆宏渊在京城眼线众多，不可打草惊蛇。” 张绥之提醒道。
“放心，北镇抚司做事，还用你教？” 徐舒月略带不屑地回了一句，但眼神却透露出她已记在心上。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之际，一个洪亮而带着几分探究意味的声音，突兀地在大厅中响起，压过了丝竹乐声和轻微的杯盘交错声：
“张大人，徐千户，二位聊得如此投机，不知在谈论什么趣事？何不说出来，也让本侯与诸位同乐一番？”
说话之人，正是长平侯陆宏渊！他不知何时已停止了与邻座工部尚书的交谈，目光炯炯地望向末席的张绥之与徐舒月，脸上带着看似随和、实则锐利的笑容。他这一问，顿时将全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这两个相对“低调”的年轻人身上。
张绥之与徐舒月心中同时一凛！这陆宏渊，果然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们！此刻突然发难，意在试探，也想让他们当众出丑，或者……逼他们露出破绽！
徐舒月性子刚烈，闻言眉头一蹙，就要反唇相讥，却被张绥之用眼神及时制止。张绥之心中电转，正思索如何得体回应这刁钻的问题，既不暴露真实意图，又能化解尴尬。
就在这时，坐在上首的章圣皇太后蒋太后，却慈祥地笑了起来，抢先开口，为二人解了围：
“宏渊啊，你这就不懂年轻人的心思了！” 太后语气轻松，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宠爱，“徐千户和安甫（张绥之表字）年岁相仿，都是年轻人，自然有他们年轻人的话题。跟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婆子坐在一起，难免觉得拘束，说些悄悄话，不是很正常嘛？难不成还要他们跟我们讨论养生之道、或是朝堂大事不成？陛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与张绥之同龄的嘉靖皇帝。
嘉靖帝朱厚熜正慢条斯理地用银匙舀着一品官燕，闻言，抬起眼皮，目光淡淡地扫过张绥之和徐舒月，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没有的笑意，声音平和地开口道：“母后说的是。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天地。朕与张卿同年，若论起来，也该有些共同话语才是。” 他这话，既附和了太后，给了张绥之台阶下，又隐隐点明了自己与张绥之的“同龄”关系，无形中抬高了张绥之的地位，显得圣心宽厚，思虑周全。
皇帝金口一开，陆宏渊自然不好再追问，连忙躬身笑道：“太后娘娘和陛下圣明！是臣思虑不周，唐突了年轻人。该罚！该罚！” 说着，自罚了一杯酒。
张绥之心中感激太后和皇帝解围，连忙起身，恭敬地向御座方向躬身行礼，声音清朗，语气诚恳：“微臣惶恐！劳太后娘娘、陛下挂心。方才与徐千户，只是闲聊些京城风物，以及……对陛下敕建之玄极观、望仙楼的仰慕之情。此楼高耸入云，巧夺天工，实乃我大明盛世之象征！微臣前日有幸远远望见，已是心潮澎湃，深感陛下敬天法祖、祈求国泰民安之圣心！此等宏伟工程，能如期推进，全仰仗陈侍郎督造有方，以及……陆侯爷统筹漕运、保障物料之功！臣，敬佩之至！” 他这番话，既解释了“闲聊”内容（风物、工程），又将话题引向了玄极观，并顺势捧了陈以勤和陆宏渊，可谓滴水不漏，应对得体。
陆宏渊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哈哈一笑，举杯道：“张大人过奖了！玄极观工程，乃陛下钦定之要务，关乎社稷福祉，本侯与陈侍郎，自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说起来，为确保中秋大典万无一失，今夜，本侯还要与陈侍郎一同前往西郊工地，亲自督查最后一批关键建材的运抵与验收事宜。恐怕……要彻夜值守，直至明日大典之后了。陈侍郎，你说是不是？”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陈以勤。
陈以勤连忙起身，恭敬答道：“侯爷所言极是！工程已至最后关头，不容有失。下官定当随侯爷一同，坚守岗位，确保明日陛下登楼大典，圆满成功！”
张绥之心中暗骂：“果然！这老狐狸就是要死死看住陈以勤！让他没有单独行动或与他人接触的机会！彻夜值守？怕是监视吧！”
就在这时，永淳长公主朱秀宁巧笑嫣然地开口了，她美目流转，带着几分俏皮与调侃，看向陆宏渊：“陆侯爷真是鞠躬尽瘁，令人钦佩！不过……陈侍郎家明日可是有天大的喜事，二郎要尚主清湘郡主呢！侯爷您把陈侍郎扣在工地上彻夜不归，就不怕耽误了陈侍郎准备明日迎亲？到时候新娘子过了门，找不到公公，那可如何是好呀？禧君妹妹，你说是不是？” 她最后一句，笑着望向身旁的清湘郡主朱禧君。
朱禧君被堂姐打趣，俏脸微红，羞涩地低下头，小声道：“皇姐说笑了……国事为重。”
她这番幽默的调侃，顿时引得席间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轻笑，连两位太后都忍俊不禁。气氛一时轻松了不少。
陆宏渊面对长公主的调侃，面不改色，反而从容一笑，应对得极为巧妙：“长公主殿下说笑了！陈侍郎迎娶郡主，乃是皇恩浩荡，天大的喜事！本侯岂敢耽误？只是这玄极观工程，更是陛下心心念念的社稷重器，关乎天下苍生福祉！想必陈侍郎深明大义，也定会以国事为重！况且，工地离城不远，明日清晨，本侯定会亲自备好快马，护送陈侍郎回府更衣迎亲，绝误不了吉时！说不定，这彻夜为陛下效劳的忠心，还能为仪宾的婚事，再添一份‘天道酬勤’的福气呢！陛下，您说臣此举，可还妥当？” 他最后又将问题抛给了嘉靖皇帝，话语中既捧了皇帝，又显得自己公而忘私，思虑周全。
一直话不多、静观其变的嘉靖帝朱厚熜，听到陆宏渊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微微颔首，难得地开口赞许道：“陆爱卿思虑周详，公忠体国，甚合朕意。陈爱卿亦是我大明栋梁，明日双喜临门，朕心甚慰。” 皇帝的金口玉言，等于认可了陆宏渊的安排。
“谢陛下隆恩！” 陆宏渊与陈以勤连忙离席谢恩。
就在这时，坐在妃嫔席中、一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宁嫔陆栖兰，忽然抬起眼帘，那双雾蒙蒙的眸子望向嘉靖帝，声音轻柔空灵，如同山涧清泉流淌：“陛下，夜深露重，陆侯爷与陈侍郎为国操劳，彻夜辛劳，实在令人感佩。妾身听闻西郊夜间寒气较重，是否……吩咐御膳房备些驱寒暖身的参汤，稍后送去工地，以示天恩体恤？” 她这话，看似关心臣子，体贴入微，实则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她的“善良”与对父亲的关切，更在皇帝面前，为陆宏渊的“忠心”又添了一把火。
嘉靖帝闻言，目光柔和地看向陆栖兰，眼中赞赏之意更浓，温声道：“爱妃有心了。准奏。就依你所言。” 他随即吩咐身旁的太监去安排。
陆栖兰微微垂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动人心魄的浅笑：“谢陛下。” 这一笑，虽浅，却仿佛冰山初融，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让席间不少人都看呆了片刻。她与父亲陆宏渊之间，虽无直接交流，但这番默契的配合，已然天衣无缝。
张绥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寒意更甚。陆家父女，一个在前朝掌控实权、老谋深算；一个在后宫圣眷优渥、以柔克刚，彼此呼应，权势网编织得如此紧密！要撼动他们，难如登天！
这场麟德殿夜宴，在看似和谐喜庆的推杯换盏、笑语喧哗之下，各方势力的暗流较量，已然清晰可见。张绥之深知，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极其强大而狡猾的对手。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耐心，等待那个一击制胜的机会。而今晚子时，接应王窦娘的行动，将是整个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绝不能有失！他暗暗握紧了袖中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