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门内的阴影里，朱秀宁屏息凝神，如同最机警的狸猫，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外面司礼监太监的通传声和随后响起的沉稳脚步声，让她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陈大人！绥之上司！他来做什么？定然与出使朝鲜有关！
她听到皇帝朱厚熜略显疲惫的声音：“陈爱卿平身，何事奏报？”
接着，便是行人司司正陈大人恭敬而清晰的声音响起：“启奏陛下，臣是为张绥之张大人出使朝鲜一事而来。陛下旨意，命张大人三日后启程，改道陆路经辽东。此事关系重大，行程紧迫，仪仗、通关文书、随行人员、沿途接待等一应细则，需尽快拟定，请陛下圣裁……”
朱厚熜“嗯”了一声，道：“具体行程，爱卿与骆安、兵部、礼部商议着办便是，务求稳妥机密。重点是确保张绥之能顺利借道辽东，暗中查访。随行人员不宜过多，但要精干，尤其是护卫，必须绝对可靠。”
“臣遵旨。初步拟定，张大人此行，除其本衙随员外，由锦衣卫抽调四名精锐缇骑护卫。路线拟自京师出发，经通州、三河、蓟州，出山海关，然后沿辽东驿道至辽阳，再折向东南，过鸭绿江，入朝鲜义州，最终抵达王京汉阳。预计全程需二十日至一月，视辽东查访情况而定……”
陈大人详细禀报着行程计划、驿站安排、物资准备等琐碎事宜。门外的朱秀宁，却是越听心越沉，越听越气！
三日后！竟然提前到了三日后！改道陆路，经辽东！那里兵荒马乱，匪患丛生！这么危险的事情，张绥之那个呆子，居然一个字都没跟她透露！昨晚夜市分别时，他还信誓旦旦说会万事小心，结果转头就要偷偷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把她当什么了？需要小心呵护、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吗？还是根本……就没把她放在心上？
一股混合着担忧、气愤、委屈的复杂情绪，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翻涌！好你个张绥之！竟敢瞒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强压下立刻冲出去质问的冲动，继续耐着性子听完了陈大人的全部禀报和皇帝的最后指示。直到听到陈大人告退的脚步声远去，暖阁内暂时恢复了安静，朱秀宁才猛地从门后闪身出来！
朱厚熜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准备继续批阅奏章，一抬头，看见去而复返、面色不善的皇姐，吓了一跳，差点呛到，诧异道：“阿姐？你怎么……还没走？还有事？”
朱秀宁快步走到御案前，也不行礼，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朱厚熜，原本寒霜笼罩的俏脸，忽然如同春雪初融，瞬间换上了一副委屈巴巴、我见犹怜的表情，声音也变得娇滴滴、软绵绵，带着浓浓的撒娇意味：
“熜儿——！” 这一声呼唤，百转千回，听得朱厚熜头皮都有些发麻。
“阿姐……你……你这是怎么了？” 朱厚熜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朱秀宁扭着身子，撅起小嘴，眼圈说红就红，带着哭腔道：“你……你和陈大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张绥之他……他三日后就要去朝鲜了？还是走辽东那条险路？这么危险的事情，他居然瞒着我！你……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合起伙来瞒我？”
朱厚熜一阵头疼，连忙解释道：“阿姐，此事关乎朝廷机密，更是暗藏凶险，朕也是为……”
“我不管！” 朱秀宁打断他，蛮横地一跺脚，语出惊人，“我要跟他一起去！”
“什么？！” 朱厚熜闻言，第一个念头就是荒唐！胡闹！金枝玉叶的大明长公主，怎么能跟着使臣跑去朝鲜那等藩属小国？还要途经混乱的辽东？这成何体统！传出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下意识就要严词拒绝：“阿姐！你莫要胡闹！此乃国事，非同儿戏！辽东之地，烽烟未靖，朝鲜王室，暗流涌动，岂是你能去的地方？万一有个闪失，朕如何向母后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然而，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另一个念头却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朱厚熜的脑海，让他即将出口的斥责硬生生顿住了。
等等……阿姐要跟张绥之一起去朝鲜？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才能回来？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再也没有人会像阿姐这样，动不动就闯进乾清宫，板着脸教训他“莫要沉溺声色”；再也没有人会因为皇后受点委屈就大发雷霆，杖责他心爱的美人；意味着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宣召那些西域舞姬、苗疆巫女，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再也不用担心被阿姐撞见说教！
一想到可以摆脱阿姐的“管束”，尽情享受无人干涉的“逍遥”日子，朱厚熜的心，不由自主地、隐秘地动了一下！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他脸上依旧保持着严肃和不赞同，语气却在不经意间软化了一丝：“阿姐，你的心思朕明白。但你身份尊贵，岂可轻涉险地？这……这实在不合规矩！”
朱秀宁何等了解自己这个弟弟，见他语气不似最初那般斩钉截铁，心中立刻看到了希望。她立刻加紧了攻势，继续撒娇耍赖，软硬兼施：
“规矩规矩！你就知道规矩！我是你亲姐姐！又不是那些外臣！我怎么就不能去了？”
“我在宫里都快闷死了！从小到大，就去过昌平皇陵和京郊几个皇庄，连京城都没好好逛过！你就忍心看我像只金丝雀一样，一辈子关在这笼子里？”
“再说，那张绥之是个书呆子，查案还行，处理外交事务哪有经验？我跟着去，还能以皇室身份，暗中帮他镇镇场子，免得被那些朝鲜勋贵小瞧了去！”
“好熜儿，你就答应姐姐嘛~我保证乖乖的，不给你添乱！我女扮男装，或者假装是他的家眷，绝对不暴露身份！你就让我出去见识见识嘛~”
朱秀宁拉着朱厚熜的胳膊，摇晃着，一双美眸泫然欲泣，又是讲理又是卖惨，使出了浑身解数。
朱厚熜被她缠得没办法，心中那个“纵情声色”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他故意板着脸，又“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几次，与朱秀宁来回拉扯了几个回合，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才装作被缠得无可奈何、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松口道：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朕答应你就是！”
“真的？！” 朱秀宁惊喜得差点跳起来，眼睛亮得如同星辰。
“但是！” 朱厚熜立刻板起脸，竖起手指，提出一连串严苛的条件，“你必须答应朕几个条件！第一，此次出行，绝不可暴露你长公主的身份！你就……就扮作张绥之的远房表姐，随行照料他的起居！一切行动，需听从张绥之和护卫首领的安排，不得任性妄为！”
“表姐就表姐！没问题！” 朱秀宁一口答应，只要能去，扮什么都行！
“第二，你只能带两名贴身侍女，两名护卫。朕会让陆昭霆亲自挑选十名锦衣卫精锐，与你们同行，名义上护卫使团，实则以保护你为第一要务！”
“陆昭霆带队？太好了！有他在我放心！” 朱秀宁更高兴了，陆昭霆是锦衣卫里的老人，能力出众，而且对她一向恭敬。
朱厚熜看着喜形于色的姐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补充了最重要的一条，语气意味深长：“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阿姐，你记住，你只是‘表姐’！一路上，需谨守男女大防！尤其是与那张绥之……绝不可做出任何有损皇家颜面、逾越礼制之事！否则，朕立刻派人将你押送回京！听明白了吗？”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朱秀宁闻言，俏脸微红，自然明白弟弟的弦外之音，心中啐了一口，表面上却装作懵懂乖巧，连连点头：“知道啦知道啦！我是他表姐嘛，自然会保持距离的！熜儿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目的达成，朱秀宁心花怒放，看着弟弟那张故作严肃的脸，越看越觉得可爱，忍不住凑上前，飞快地在朱厚熜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笑嘻嘻道：“谢谢陛下！陛下最好了！那我先回去准备啦！”
说完，不等朱厚熜反应，便像一只快乐的蝴蝶般，翩然转身，跑出了乾清宫。
朱厚熜摸着被亲的脸颊，看着姐姐消失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笑意。阿姐走了，耳根子总算能清静一段时间了……至于她和张绥之……他眼神微冷，对侍立在旁的太监吩咐道：“传陆昭霆。”
不多时，锦衣卫镇抚使陆昭霆快步而入，躬身行礼：“臣陆昭霆，参见陛下！”
朱厚熜看着他，沉声道：“陆昭霆，朕有件要紧事交给你去办。三日后，张绥之出使朝鲜，永淳长公主殿下……会以张绥之表姐的身份，随行。”
陆昭霆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但很快便收敛起来，垂首道：“臣……明白。” 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长公主随使出京？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朱厚熜继续道：“你亲自挑选十名绝对可靠、身手顶尖的锦衣卫精锐，随行护卫。此行明为护送出使队伍，暗地里，你的首要任务，是确保长公主殿下的绝对安全！哪怕使团全军覆没，长公主也必须毫发无伤地给朕带回来！明白吗？”
“臣！万死以报陛下信任！定护殿下周全！” 陆昭霆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
朱厚熜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冷厉：“此外……给朕盯紧张绥之。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绝不准他……与长公主殿下有任何逾越君臣、男女之防的举动！若有不妥，及时制止，并随时密报于朕！你可能做到？”
陆昭霆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皇帝真正的用意。这是让他既当保镖，又当监视者！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臣！遵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很好，去准备吧。” 朱厚熜挥了挥手。
“臣告退！” 陆昭霆躬身退出暖阁，后背已然惊出一身冷汗。这趟差事，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啊！
与此同时，长乐宫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朱秀宁如同一阵风般冲回自己的宫殿，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喜悦，立刻召来了心腹大宫女秋棠和冬雪。
“秋棠！冬雪！快！收拾行装！我们要出远门了！” 朱秀宁兴奋地宣布。
秋棠和冬雪都愣住了：“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朝鲜！跟张大人一起去！” 朱秀宁眉飞色舞地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了自己撒娇耍赖的那部分，只说是陛下恩准她随行历练。
秋棠和冬雪听得目瞪口呆！长公主要随使出京？这……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但见主子如此高兴，她们也不敢多问，连忙应下。
“秋棠，你心思细，负责整理本宫的衣物、首饰、日用之物，务必精简实用，但该有的也不能少！冬雪，你去把青鸾和紫燕叫来！” 朱秀宁吩咐道。青鸾和紫燕是两名身手极好、对她绝对忠心的女锦衣卫，平日负责暗中保护她的安全。
很快，青鸾和紫燕也来了。得知要随长公主远行，二人也是既惊讶又兴奋，摩拳擦掌，保证誓死护卫殿下安全。
于是，整个长乐宫顿时忙碌起来。朱秀宁虽然嘴上说着“精简”，但她自幼金枝玉叶，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远行跋涉之苦？要准备的东西自然不少。光是衣裙，就要准备适合长途骑马的胡服、适合正式场合的宫装,虽不能穿，但以备不时之需、适合伪装的平民布衣等等；首饰不能太华丽，但要带几样撑场面的；各类护肤的香膏、胭脂水粉、沐浴的花瓣、惯用的熏香、精致的茶具、爱吃的点心……林林总总，看得秋棠头大如斗，只能绞尽脑汁，在满足主子需求和实际可行之间寻找平衡。
而另一边，澄清坊张宅里，张绥之还在为如何瞒过朱秀宁、三日后悄悄出发而绞尽脑汁，全然不知，他那位看似温婉端庄的“宁儿姐姐”，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份天大的“惊喜”。命运的丝线，再次将两人紧紧缠绕，一场充满未知与波澜的辽东朝鲜之行，即将拉开序幕。紫禁城的红墙黄瓦，渐渐消失在忙碌的筹备与各怀的心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