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沈越那个闹哄哄的团队,王大叔心里没什么波澜。
他就像一块被溪流冲刷多年的石头,习惯了随波逐流,也习惯了在任何环境中找到自己最舒适、最不起眼的位置。
吵闹也好,危险也罢,对他而言,区别不大。
他只是需要一份工作,需要赚钱,需要……养活那个支撑着他全部世界的小小港湾。
他的世界很小,只装得下两个人——他的妻子桂芳,和他们的女儿妞妞。
桂芳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做不了重活。
妞妞刚上小学三年级,聪明伶俐,是王大叔的心头肉。
为了给桂芳买好点的药,为了让妞妞能像其他孩子一样穿漂亮裙子,吃喜欢的零食,王大叔什么活儿都肯干。
保洁、搬运、看仓库……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一点点构筑着属于他们三个人的,虽然清贫却温暖的家。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是王大叔的生日。
他自己从不记得这些,是桂芳和妞妞每年都会偷偷给他准备。
有时候是一碗加了荷包蛋的长寿面,有时候是妞妞用彩纸折的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有时候是桂芳省下钱给他买的一双结实点的劳保手套。
这些小小的、笨拙的惊喜,是王大叔灰扑扑的人生里,最璀璨的光。
今年,他想给她们一个惊喜。
他悄悄算过,这个月多接了几个夜班看守仓库的活儿,加上之前沈导结清的(虽然缩了水)工钱,扣掉桂芳下个月的药费和家里的开销,还能剩下一点点。
就一点点。
足够买一个不大,但看起来很漂亮的奶油水果蛋糕了。
他记得妞妞上次路过街角那家“甜甜圈”蛋糕店时,趴在玻璃橱窗上,看着里面那个点缀着红草莓和白奶油的蛋糕,看了好久好久,小鼻子都快贴到玻璃上了。
桂芳拉着她走,她还一步三回头。
他也记得桂芳,年轻时也爱吃点甜的,只是后来病了,家里紧了,她就再也不提了。
今天,就奢侈一回。
王大叔揣着那几张被他体温捂得有些发潮的钞票,走进了那家飘着甜香的“甜甜圈”蛋糕店。
店里很亮堂,玻璃柜台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蛋糕,精致得像是艺术品。
穿着干净制服的服务员笑容甜美,问他要什么。
王大叔有些局促,粗糙的手指在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蹭了蹭,指了指柜台角落里那个最小的、但同样点缀着鲜艳草莓的奶油蛋糕。
“这个,多少钱?”他的声音带着点常年不与人多交流的沙哑。
服务员报了个数。正好是他兜里所有钱的总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王大叔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拿出来,一张张抚平,递了过去。
等待包装的时候,他隔着玻璃,看着那个属于他的小蛋糕,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想像着妞妞看到蛋糕时惊喜的尖叫,想像着桂芳虽然会埋怨他乱花钱,但眼里藏不住的笑意。
这点甜,能抵过他生活中所有的苦。
蛋糕被仔细地装在一个印着店标的粉色纸盒里,系上了漂亮的丝带。
王大叔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双手捧着盒子,走出了蛋糕店。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连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那股幸福的甜腻气息。
他没有坐公交车,两站路,他走着回去。
走得很稳,很慢,生怕颠坏了怀里的蛋糕。
路过菜市场,他用仅剩的几个硬币,买了一小把妞妞爱吃的嫩青菜,又称了一小块桂芳偶尔会念叨想吃的豆腐。
今晚,他要做几个小菜,配上这个蛋糕,好好过个生日。
回到他们租住的那个老旧小区,爬上昏暗的楼梯,站在熟悉的房门前,王大叔的心跳有些快。
他腾出一只手,掏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
家里静悄悄的。
这个时间,桂芳应该在家休息,妞妞应该放学回来了。
“桂芳?妞妞?”王大叔唤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可能妞妞在同学家写作业?
桂芳出去买菜了?
王大叔没有多想。
他将蛋糕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厅那张兼做饭桌的旧茶几正中,像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
然后,他提着菜进了厨房,开始忙碌。
淘米,洗菜,切豆腐。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常年独自操持家务形成的独特韵律。
厨房的窗户开着,能看到楼下院子里几个老人在下棋,孩子的嬉闹声隐约传来。
一切都是那么平常,那么安宁。
他把米饭焖上,青菜洗好,豆腐放在盘子里备用,只等桂芳和妞妞回来就下锅炒。
然后,他回到客厅,在旧沙发上坐了下来,目光落在那个粉色的蛋糕盒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明亮的暖黄,转为柔和的橘红,又慢慢沉淀为深邃的靛蓝。
楼下下棋的老人回家了,孩子的嬉闹声也消失了。
桂芳和妞妞还没有回来。
王大叔心里开始有点奇怪。
桂芳身体不好,很少出门这么久。
妞妞就算去同学家,也该打个电话回来(家里有个旧的固定电话)。
他起身,走到窗边,朝楼下张望。
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晕下,小区里行人寥寥。
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像初春的寒气,悄悄渗入了他温暖的心房。
他坐回沙发,拿起电话听筒,听了听,有拨号音。
他犹豫了一下,拨通了桂芳那个老式按键手机的号码。
“嘟……嘟……嘟……”
电话通了,但没有人接听。
自动挂断后,他又拨了一遍。
还是无人接听。
那种不安感逐渐放大。
他又试着拨打了妞妞班主任之前留的联系电话(因为妞妞成绩好,班主任很关心),想问问妞妞是不是留校了。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被接起,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你好,请问是张老师吗?我是王雨婷(妞妞的大名)的爸爸,我想问一下……”
“王雨婷爸爸?”对方打断了他,语气似乎有些诧异,“王雨婷今天下午放学就按时离校了呀?没在学校逗留。是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谢谢老师。”王大叔木然地挂断了电话。
妞妞按时离校了。
桂芳手机关机。
她们都没有回家。
去哪里了?
去买东西了?遇到熟人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意外”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他立刻用力摇头,把这个不吉利的念头甩出去。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可能就是……就是想给他买生日礼物,逛忘了时间?
对,一定是这样。
王大叔重新坐回沙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看着那个蛋糕盒子,努力回味着下午买到它时的喜悦,试图用那点残存的甜味,驱散心头越来越浓的阴影。
夜色越来越深。
窗外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整个城市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客厅里,只有王大叔一个人,和那个孤零零摆在茶几中央的蛋糕。
他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等待。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
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他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儿走到窗边张望,一会儿拿起电话听筒确认没有故障,一会儿又坐回沙发,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
各种不好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钻。
车祸?抢劫?生病?……
每一个可能性都让他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他不会抽烟,此刻却无比渴望能有什么东西,来麻痹一下紧绷到极点的神经。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尽的等待和猜测逼疯的时候——
“铃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如同救赎的号角,骤然划破了深夜的死寂!
王大叔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抓起了电话听筒,因为太过急切,手指都在发抖。
“喂?桂芳?还是妞妞?”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哽咽。
电话那头,却沉默着。
只能听到一些……细微的、仿佛电流干扰的杂音。
“喂?说话啊!你们在哪?!”王大叔急了,对着话筒喊道。
几秒钟后,就在王大叔的心沉到谷底,以为是什么恶作剧或者打错了电话时,一个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声音。
非男非女,带着一种电子合成般的质感,却又奇异地……给人一种“温暖”、“关切”的错觉?
【请问……是王建国先生吗?】那个声音问道,语调平稳,甚至可以说……柔和。
王大叔愣了一下,王建国是他的名字,已经很久没人这么正式地称呼他了。
“是,我是。你哪位?”他急切地问,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是不是桂芳她们借了别人的电话打来的?
【王先生,您好。我们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那个“温暖”的声音继续说道,【请您保持冷静,听我说。】
市第一人民医院?!
王大叔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头顶浇到脚底!
“医、医院?谁?谁在医院?我老婆?还是我女儿?!”他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恐慌。
【我们接到通知,今天下午五点左右,在建设路与解放街交叉口,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那个声音依旧“平稳”地叙述着,【根据现场遗留的身份信息,以及我们后续的核对……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妻子李桂芳女士,和女儿王雨婷……在这场事故中,不幸……遇难了。】
遇……难……了?
这三个字,像三颗重磅炸弹,在王大叔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他拿着听筒,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没有任何焦距。
电话那头那个“温暖”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关于事故认定,关于遗体停放,关于后续手续……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他的耳朵里,只有一片嗡嗡的轰鸣声。
桂芳……妞妞……
死了?
车祸?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今天早上,他出门的时候,桂芳还叮嘱他晚上早点回来,妞妞还蹦蹦跳跳地把书包背好,跟他说“爸爸再见”……
她们的笑容,她们的声音,还那么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怎么会……就没了呢?
那个他小心翼翼捧回来的蛋糕,那个他想象中能带来欢声笑语的蛋糕,此刻像一个巨大而残酷的讽刺,静静地摆在茶几上,散发着虚假的甜香。
“……不……不可能……你骗我……你们骗我……”王大叔对着话筒,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
【王先生,请您节哀。我们理解您的心情。】那个“温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同情”,【目前,两位遇难者的遗体,暂时停放在我们医院的太平间。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过来……确认一下,并且处理一下后续的事情?】
确认?
要去……确认桂芳和妞妞……冰冷的……尸体?
王大叔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眩晕感袭击了他。
他几乎要握不住电话听筒。
“……我……我现在……就过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苦。
【好的,王先生。请您路上注意安全。我们会有工作人员在太平间门口等您。】那个声音依旧“体贴”地嘱咐道。
电话挂断了。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王大叔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扭曲而漫长。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电话。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这个熟悉的家——桂芳常坐的椅子,妞妞写作业的小桌子,墙上贴着的妞妞画的歪歪扭扭的向日葵……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粉色的蛋糕盒上。
他一步一步,踉跄着走过去,伸出手,颤抖着,解开了那个漂亮的丝带,打开了盒子。
那个小小的,点缀着红草莓的奶油蛋糕,完好无损地呈现在他眼前。甜腻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他的生日蛋糕。
他给桂芳和妞妞准备的惊喜。
她们……再也吃不到了。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破碎的嘶吼,终于冲破了王大叔的喉咙,在这死寂的夜里,凄厉地爆发出来!
他猛地抬手,想要将这个可笑的、残忍的蛋糕扫到地上,想要砸烂眼前的一切!
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
他看到了蛋糕旁边,妞妞昨天忘记收进铅笔盒里的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看到了桂芳放在沙发上还没织完的毛线袜……
他所有的力气,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高举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再也没有看那个蛋糕一眼,像个游魂一样,踉踉跄跄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向门口。
他要去医院。
他要去……见桂芳和妞妞……最后一面。
哪怕……那是世界上最冰冷,最残酷的一面。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客厅里,只剩下那个孤零零的、散发着甜味的蛋糕,和一室无法驱散的、永恒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