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作为唯一燃料的枯树并不粗壮,在火焰持续不断的贪婪吞噬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变细,最终将化为一堆无力回天的灰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当最后一缕火苗挣扎着熄灭,当光明彻底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刻,就是外围那些耐心等待的狼群发起总攻的时刻。那是死亡的号角。
而他们手里,只剩下区区十几发子弹。李卫国三发,那个胆大民兵大概四五发,张革伟七八发。八个人,十几发子弹,面对至少二十条以上饥肠辘辘、獠牙锋利的恶狼……平均每个人分摊不到两颗子弹。这悬殊的对比,让任何反抗的念头都显得无比荒谬。
结局,在子弹所剩无几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注定了。
饥饿和极度的疲惫,如同两条无形的、冰冷粘滑的毒蛇,缠绕着每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啃噬着他们最后残存的体力与摇摇欲坠的意志。从大清早吃过那点稀粥咸菜出发到现在,超过十几个小时,他们粒米未进,滴水未沾。
先是兴奋而盲目地追狼,耗尽了大部分力气;接着又被那头独眼棕熊疯狂追逐,吓破了胆,肾上腺素飙升后又急剧消退;最后是丢盔弃甲的亡命奔逃,落入这精心布置的狼群陷阱。剧烈的运动、精神的极度紧张和肉体的创伤,早已将他们身体里最后一丝能量掏空。此刻,胃里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在焚烧,带来一阵阵灼痛的空虚感;喉咙干得冒烟,吞咽口水都成为一种奢侈的折磨;四肢百骸无处不酸痛,像是被拆开重组过;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千斤铁坠,却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而死死撑着,不敢、也不能闭上。
“嗷呜——!!”
远处,山梁的更高处,一声悠长、凄厉、带着某种穿透力和号召意味的狼嚎,如同冰冷的锥子,猛然划破了死寂的夜空。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碰撞,仿佛在向它的同伴们传递着某种进攻的指令或者仅仅是催促的信息。
“呜……嗷……”
近处,黑暗里立刻有低沉而充满威胁性的呜咽声回应,此起彼伏。那些幽绿的眼睛似乎随着这声音的节奏,又悄无声息地向前逼近了几分,绿光更盛,带着一种嗜血的渴望。
森林的夜晚,从来不属于人类。当篝火的光亮成为唯一的主角时,各种被掩盖的、诡异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便从四面八方的黑暗深处汹涌而来,交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恐怖大网,将人的理智一点点勒紧:夜枭发出如同鬼魅窃笑般的“咯咯”声,时远时近;不知名的夜行动物在紧挨着光圈的灌木丛中窸窣穿行,利爪刮擦地面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会扑到背上;山风变得大了些,吹过远处松林茂密的针叶,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万千冤魂在集体低沉呜咽的轰鸣……每一声突兀的响动,每一次绿光的微微移动,都让篝火旁蜷缩的人们一阵不受控制的惊悸,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抽搐,冷汗瞬间湿透早已冰凉的脊背。
苟富贵直接瘫软在地上,像一摊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烂肉,散发着混合了尿骚味、汗臭味和恐惧气息的难闻味道。他眼神涣散,没有焦点,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嘴里反反复复、机械地念叨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呓语:“完了……全完了……都要死在这儿……一个都跑不了……都要被吃了……骨头都剩不下……” 他身上,再也找不到早晨那个系着红布条、意气风发、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英雄事迹”的“苟队长”的半点影子。
一个民兵徒劳地、几乎是带着一种仪式感,将一根细小的、几乎引不起火苗变化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添进火堆中央,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和祈求,仿佛这微不足道的补充,真能让这生命之火多维持一秒,哪怕半秒也好。但那点小小的贡献,对于对抗这无边的黑暗、寒冷和步步紧逼的死亡威胁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徒劳得让人心碎。
另一个拿着空枪的知青,则像是患上了某种强迫症,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拉动枪栓的动作,发出“咔嚓、咔嚓、咔嚓”单调而空洞的金属撞击声。这毫无意义的声音,在这死寂与各种恐怖声响交织的夜晚,似乎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幻安全感的救命稻草。
时间,在极度恐惧和痛苦的煎熬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流淌得异常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他们能清晰地看到,那根作为生命支柱的枯树,正在火焰的包裹下,一点点、不可逆转地化为灰烬,黑色的炭化部分越来越多,火焰的高度和范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降低、缩小。
死亡的倒计时,仿佛就写在那跳跃不定、却越来越微弱的火苗上,清晰地映在每个人绝望的瞳孔里。
李卫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寒意并非完全来自夜间的低温,更多的是从心底里弥漫开来的、对最终结局的预知和恐惧。他不再徒劳地看向那些幽灵般的绿眼睛,而是茫然地、带着一丝最后的眷恋,抬起头,透过稀疏的、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剪影般的树冠缝隙,看向那片墨蓝色的、冷漠的夜空,那里有几颗冰冷的星星,如同神明漠然俯视的眼睛,在无情地闪烁。
他在想,等到屯子里的人,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终于找到这里时,会看到怎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是散落一地、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残肢断臂,血肉模糊,无法辨认?还是被啃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零星碎布条包裹着的、被舔舐过的累累白骨?他们……还能凭借这些残骸,认出谁是谁吗?他李卫国的名字,是会成为一个因公殉职的烈士,还是一个愚蠢行动的牺牲品,抑或是很快就被遗忘在这深山老林里的一个模糊符号?
这个血腥而恐怖的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喉头涌动,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呕吐出来,尽管胃里早已空空如也。
篝火,又明显地微弱了一些,火光能照亮的范围缩小了足足一圈。火焰挣扎着,变得有些发蓝,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外围的狼群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猎物的虚弱和屏障的衰减,开始躁动起来。那些幽绿的眼睛移动得更加频繁,低沉的、带着迫不及待饥饿感的咆哮声和磨牙声愈发清晰,从黑暗的各个方向传来,形成合围之势。
它们也在等。等火熄,等光明散尽,等猎物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和渺茫的希望。
绝壁之下,这簇摇曳飘忽、行将熄灭的微小火焰,成为了人类文明秩序与原始野蛮兽性之间,最后、也是最脆弱的一道边界。当这簇火焰彻底熄灭之时,便是丛林法则露出最血腥的獠牙,彻底主宰、吞噬一切的时刻。
牛角山的这个夜晚,格外的漫长,格外的寒冷,也格外的……寂静,一种被死亡预定了的、令人发狂的寂静。而在这片仿佛凝固的寂静之下,绝望正在发酵,恐惧正在蔓延,生存的本能正在与注定的命运做着最后的、无声的角力。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那根支撑了整整一夜的枯树,终于发出了最后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噼啪”声,主干从中断裂,绝大部分化作了一堆暗红色的、再无活力的余烬,只有几缕微弱的火苗还在几根细小的枝桠上顽强地、却无可挽回地跳动着,光芒黯淡到了极点,几乎无法再驱散紧逼而来的黑暗。
与此同时,包围圈外,所有的低吼和呜咽声骤然停止。
一种极致的、令人心脏停跳的寂静降临。
然后,在那片深邃的黑暗里,一对格外硕大、幽绿得如同鬼火的狼瞳,缓缓地、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越众而出,死死地盯住了篝火旁那几个蜷缩在一起、几乎失去反抗意志的身影。
总攻,即将开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看!那边!有光!!” 濒临崩溃的张革伟,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地指向绝壁一侧、远离狼群主要方向的陡峭山坡。
所有人,包括那头蓄势待发的头狼,都下意识地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遥远的天际线下,墨色的山峦剪影之上,一点、两点……紧接着是更多点的、移动着的、温暖而坚定的火光,如同一条细小的、却充满生机的火蛇,正在艰难地、执着地向着牛角山深处蜿蜒而来!
是火把!是搜救队的火把!!
希望,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绝望的深渊里,炸开了一圈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但,他们能等到吗?
篝火,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微弱的、摇曳的残焰。而最近的幽绿瞳孔,距离他们,已不足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