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工团的录取通知书寄到筒子楼那天，贺红玲正在给母亲熬新方子的药。信封从邮递员手里递过来时，她的指尖都在发颤，拆开一看，“贺红玲同志，经考核合格，你已被我团录取” 那行字，像团火，瞬间点燃了整个昏暗的小屋。
母亲抱着通知书，眼泪止不住地流，嘴里反复念叨着：“好，好，你爸在天有灵……”贺红玲扶着母亲的肩，眼眶也热了，却笑着说：“妈，以后我能领工资了，您的药，咱们买好的。”
消息很快传开，张大妈带着院里的邻居们来道贺，七嘴八舌地说着“红玲出息了”“以后就是文工团的人了”。贺红玲笑着一一谢过，心里却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傍晚，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抬头，就见肖春生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红彤彤的苹果。
“听说了，”他笑着走进来，眼睛亮得惊人，却又藏着点说不清的情绪，“恭喜你啊，贺红玲。”
“谢谢你，肖春生。”贺红玲接过苹果，指尖触到他的，比平时烫了些。
“该谢谢你自己，”肖春生看着她，语气认真，“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你拉琴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他的目光太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贺红玲的脸颊微微发烫，低头去看手里的苹果：“还没正式报到呢。”
“那也是早晚的事。”肖春生笑了笑，视线落在墙上那张泛黄的中国地图上，那是贺红玲父亲留下的，她总说，要让自己的琴声去很多地方。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军装梦，像被针扎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淡了些。
这些天，家里的事像块巨石压在他心上。父亲的问题迟迟没有定论，他想去当兵的申请，递上去就没了回音。大院里以前围着他转的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味。只有在贺红玲这儿，他还能感觉到点轻松，可这份轻松里，又裹着越来越沉的失落。
贺红玲要去文工团了，那是她用汗水拼来的光明大道。而他呢？还困在原地，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
报到前一天，贺红玲收拾行李。那个磨掉漆的小提琴盒被放在最上面，旁边是母亲连夜缝的新被褥，叠得方方正正。肖春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把几件旧衣服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
“我送你去报到吧。”他忽然开口。
贺红玲抬头看他：“不用了，文工团有车来接。”
“那我去门口送你。”肖春生的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
贺红玲没再推辞，轻轻“嗯”了一声。
走的那天，文工团的绿色卡车停在筒子楼楼下。贺红玲背着帆布包，提着小提琴盒，母亲拄着拐杖送她到门口，眼泪汪汪地嘱咐：“到了那边好好干，别惦记家里……”
“妈，有假期我就回来。”贺红玲抱了抱母亲，转身时，看见肖春生站在卡车旁边，穿着军绿色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掩不住眼底的红血丝，像是没睡好。
“我来帮你。”他接过她手里的包，往车上放，动作却有点慢，像是在拖延时间。
贺红玲站在车下，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些日子，他那些“偶遇”，那些不动声色的帮忙，那些带着笑意的眼神，像藤蔓一样缠在她心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习惯。
“肖春生，”她轻声喊他，“你……当兵的事，有消息了吗？”
肖春生的背影僵了一下，慢慢转过身，脸上挤出个笑：“快了，再等等。”
他在撒谎。昨天他去武装部问过，人家只说“再研究研究”，那语气里的敷衍，他听得懂。
贺红玲看着他，没再追问。她看得懂他眼底的失落，像她练琴遇到瓶颈时，心里的那股闷。
她想起他说过，想穿着军装，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敬礼；想起他给她讲起父亲在战场上的故事时，眼里的光，和她拉琴时一样亮。
“会好的。”她轻声说，语气坚定，“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
肖春生的心猛地一颤，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很亮，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相信，像在说一件板上钉钉的事。这双眼睛，曾在他帮她修车时带着警惕，在他送草药时带着感激，而此刻，盛满了对他的笃定。
他忽然有了股冲动，想把藏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想说第一次在胡同里见她，就觉得她特别；想说听她拉琴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想说这些日子的“偶遇”，全是他刻意的靠近；想说贺红玲，我好像喜欢你。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看着她即将登上的卡车，那是通往光明未来的路。文工团里有更好的前途，有更优秀的人，她值得一切最好的。而他呢？现在的他，像困在泥沼里，连自己都给不了自己一个安稳的明天，又凭什么去牵她的手？
万一……万一他一直这样，岂不是耽误了她？
“上车吧，要走了。”旁边的文工团干事催促道。
贺红玲点点头，转身要上车，肖春生忽然拉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很烫，带着点颤抖。
贺红玲回头看他，眼里带着疑惑。
肖春生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到了那边，好好练琴。我……我会去看你的。”
他的声音有点哑，眼神里藏着太多东西，有不舍，有期待，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卑微。
贺红玲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他拉着自己手腕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轻轻挣了挣，他就松开了，像怕碰碎什么珍宝。
“嗯。”她点点头，快步上了卡车。
车窗摇下来，她看见肖春生站在原地，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卡车开动时，他忽然朝她挥了挥手，脸上带着笑，眼底却像蒙了层雾。
贺红玲也朝他挥手，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胡同拐角。她靠在车窗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他刚才的眼神，太复杂，她懂，莫名地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