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灯光在雨夜里晕开一片模糊的黄。陈宏军把搪瓷缸重重墩在桌上，二锅头的酒气混着怨气在屋里弥漫。“又没评上先进！”他灌了口酒，眼睛红得像要冒火，“我看就是叶国华在背后搞鬼！他在部队当营长，你爸是军长，你们叶家合起伙来压我！”
叶芳蹲在地上捡被撕碎的书稿，指尖被纸页边缘划破，渗出血珠也没察觉。她抬头看了眼醉醺醺的丈夫，喉间发紧——这话他说过无数次，从他们结婚起，就没断过。当年在图书馆见他蹲在地上修书架，手指被木刺扎出血也咬着牙不吭声，那份踏实让她动了心。可现在，那份踏实早被他心里的戾气磨成了尖刺。
“宏军，评不上先进是因为你报表里的错误被审计指出来了，跟哥没关系。”叶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犟劲，“再说，国华哥在前线打仗，哪有空管海关的事？”
“你还护着他！”陈宏军猛地踹翻椅子，“你们兄妹俩都一样！觉得我陈宏军配不上你们叶家！”
叶芳没躲，后腰结结实实撞在桌角，疼得她倒抽口冷气。雨砸在窗玻璃上噼啪响，像在替她哭。她扶着墙站起来，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忽然觉得陌生——这不是她嫁的那个人了。
第二天一早，叶芳没回娘家，揣着件厚外套往军区家属院走。叶国华和佟晓梅刚从前线调回北京，住的家属楼还带着股新刷的白灰味。佟晓梅开门时，正系着围裙熬粥，见叶芳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手里的勺子“当啷”掉在锅里。
“芳芳？怎么了？”她赶紧拉叶芳进屋，手刚碰到叶芳的后腰，就被她疼得瑟缩了一下。佟晓梅的脸色沉下来，转身去拿医药箱，“是不是他又对你动手了？”
叶芳没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叶国华从里屋出来，穿着常服，肩章上的星徽闪着光，见妹妹这模样，眉头拧成了疙瘩：“陈宏军干的？”
“哥……”叶芳咬着唇，把昨晚的事断断续续说了，“我想离婚。”
叶国华一拳砸在门框上，指节泛白：“早就告诉你那小子心术不正！当年要不是你觉得他‘老实’，我压根不会同意这门亲！”
“国华。”佟晓梅按住他的胳膊，示意他冷静，然后坐在叶芳身边，轻轻帮她处理后腰的淤青，“疼吗？先抹点药酒，活血化瘀。”她的动作很轻，像在战场上给伤员处理伤口时那样耐心，“芳芳，离婚不是小事，但如果过得不开心，没必要硬撑。你哥和我都支持你。”
叶芳抬头看佟晓梅，她的袖口还沾着点消毒水味，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我懂你”的笃定。就像当年在前线，她给伤员包扎时总说“别怕，有我在”，现在这话落在叶芳心上，烫得她鼻子发酸。
“可是……”叶芳攥着衣角，“爸妈那边……”
“爸妈那边我去说。”叶国华沉声道，“我叶国华的妹妹，不是让人欺负的。他陈宏军要是敢纠缠，我打断他的腿！”
佟晓梅瞪了他一眼，转向叶芳时语气又软了：“你哥就这脾气，别往心里去。但他说得对，日子是自己过的，舒心最重要。你在出版社做编辑，稿子写得好，学生也喜欢你的课，离了他，你只会过得更好。”
叶芳的心定了。她想起刚结婚时，陈宏军会笨拙地给她煮面条，碗底卧着个歪歪扭扭的荷包蛋；想起他第一次拿到工资，给她买了支钢笔，说“我媳妇是文化人”。可那些好，早被他的怨气啃得只剩渣了。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陈宏军酒醒后闹了三天，跑到叶家门口撒泼，被叶国华堵在胡同口。
“陈宏军，”叶国华穿着军装，肩上的星徽在阳光下晃眼，“我妹跟你过了五年，仁至义尽。再敢胡来，别怪我不顾我们从小的情谊。”他在前线练出的煞气压得陈宏军腿肚子发软，灰溜溜地签了字。
搬离那个曾经的家时，叶芳只带了几箱书和自己的手稿。叶国华开车来接她，佟晓梅坐在副驾，手里捧着个保温桶：“给你炖了乌鸡汤，补补身子。”
叶芳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忽然笑了。佟晓梅从后视镜里看见，轻声说：“以后有难处就跟我们说，别自己扛着。”
没了婚姻的牵绊，叶芳反而活得更舒展了。她在大学讲现代文学，学生们爱听她讲《伤逝》，说她“把子君的清醒讲透了”。她留了齐耳短发，穿简单的棉麻衬衫，站在讲台上时，眼神亮得像年轻时在图书馆翻到绝版诗集的模样。
后来在一次学术交流会上，她认识了皮特，一个研究冯至诗歌的外教。皮特会笨拙地学做她爱吃的炸酱面，把黄酱放多了也不慌，笑着说“像冯至的诗，有点涩才够味”；她会陪皮特去逛潘家园，耐心听他对着旧书摊的线装本惊叹“中国文字真美”。没人催她“该生个孩子了”，没人指责她“不顾家”，她在经历离婚之后才终于尝到了“被懂得”的甜。
而陈宏军，没了叶家的人脉，又因离婚闹得人尽皆知，在海关越发边缘化。他还是副科长，每天对着报表喝闷酒，报表上的签名栏里，“肖春生”三个字越来越醒目——肖春生早升了处长，偶尔在楼道遇见，只会淡淡点头，再没多余的话。
有次在公园，陈宏军撞见叶芳和皮特散步。她穿着米白色风衣，手里捧着本诗集，阳光落在她发顶，像镀了层金。皮特弯腰给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围巾，动作自然又温柔。叶芳抬头朝他笑，眉眼弯弯，是他从未见过的舒展。
陈宏军下意识地往树后躲，却见叶芳朝他点了点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汪秋水，没有恨，也没有怨。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不是谁“压着”他的前程，是他自己心里的泥沼，困住了自己。而叶芳，那个被他弄丢的姑娘，早踩着他的怨怼，走到了有光的地方。
叶国华和佟晓梅家的阳台上，总摆着叶芳送来的新书。有时叶芳带着皮特来吃饭，佟晓梅在厨房炖着汤，叶国华和皮特聊军事史，叶芳坐在旁边翻书，笑声混着锅里的咕嘟声，像首安稳的歌。
日子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剧本。有人困在原地怨天尤人，有人转身时，自有哥嫂递来的暖汤，和前路铺展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