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宜宾码头附近的工厂区却比天气更加热火朝天。
高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白烟,机器的轰鸣声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如同这片土地强劲不息的心跳。
张阳难得地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长衫,戴着顶草帽,在同样便装打扮的陈小豆和李拴柱陪同下,再次深入这片由他一手缔造却鲜少公开露面的“工业心脏”。
越往里走,张阳心中的震撼就越发强烈。
尽管他来自工业高度发达的2025年,见识过自动化无人工厂的宏伟,但眼前这由砖瓦、钢铁和无数人力构建起的庞大生产体系,依旧带给他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原始力量和勃勃生机的震撼。
一片片整齐划一的红砖厂房向远处延伸,几乎望不到头。
厂房之间,道路平整,运送原料和成品的板车、牛车川流不息。
空气中弥漫着棉絮、机油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纱厂经理钱伯通早已得到消息,恭敬地等候在最大的主厂房门口。
见到张阳三人,他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自豪而又谨慎的笑容。
“东家,您来了。”钱伯通称呼。
“进去看看。”
张阳点点头,迈步走进了厂房。
一进厂房,巨大的声浪和热浪便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张阳瞬间屏住了呼吸——数以千计的纺纱机排列成无比壮观的方阵,一眼望不到尽头!
无数的纱锭飞旋,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洁白的棉纱如同流水般被源源不断地纺出、卷绕。
成千上万名头戴白色工作帽、身着统一工装的女工,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零件,忙碌而有序地穿梭在机器之间,接线头、换纱锭、检查质量……
人山人海,机器轰鸣,构成了一幅这个时代工业力量最直观的画卷!
“这……这得有多少人?”
李拴柱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他被这宏大的场面彻底镇住了,连话都忘了说。
钱伯通自豪地介绍道:
“回东家,经过上次扩建,咱们纱厂现在拥有十五万纱锭!工人总数已经达到一万两千余人,其中九成以上都是女工。工厂实行三班倒,每班工作八个小时,每周休息一天。”
他指了指那些忙碌的女工:
“工人们的月工资,根据岗位和熟练程度,普遍在五到六块大洋之间。”
“五到六块?”
张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这比我们很多老兵的饷钱还高了?”
他来自后世,知道工人薪资水平,但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的四川内陆,也能开到这样的工资。
钱伯通笑了笑,解释道:
“东家,这个工资水平,比起武汉、上海那些大地方,确实不算高,那边熟练女工月薪能拿到十到十二块大洋呢。但咱们宜宾生活开销低,而且咱们厂的工作时间短啊,每天就八个小时,还有休息日。真要算起来,咱们厂的工时钱,跟武汉上海也差不了太多。”
他补充道:
“就这,已经把宜宾周边各县,甚至更远地方的年轻女工都快招空了!家里有个女儿在咱们厂上班,一个月能拿回五六块现大洋,足够养活好几口人!厂区周边的饭馆、杂货铺、成衣店都跟着兴旺得不得了!可以说,咱们一个厂,就盘活了宜宾半城的经济!”
张阳听着,心中感慨万千。
他转头对陈小豆和李拴柱叹道:
“以前真是我们穷怕了,没见过世面。总觉得当兵吃粮,一个月能拿三五块饷钱就是天大的好事。没想到,沿海地区的工人工资竟然这么高!看来我们之前给弟兄们涨军饷,真是涨对了!就这,咱们老兵一个月五块饷钱,也就刚跟一个进厂没多久的女工持平。”
陈小豆点头附和:
“团长说的是。其实之前几次去重庆采购,我也听洋行的人说起过。就说中央军那边,号称士兵饷钱十块大洋,听着吓人,但那是‘包干’饷,里面要扣除伙食、被服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实际发到士兵手里的,也就五六块顶天了。这么算下来,咱们老兵的实拿饷钱,并不比中央军少。而且……”
他看了一眼张阳,继续道:
“咱们团的伙食,那是实打实的两干一稀,每天保证一两斤蔬菜。虽说现在困难,肉从每个月四斤减到了两斤,但那也比其他部队强出一大截!弟兄们心里都清楚着呢。”
穿过巨大的纺纱车间,钱伯通又引着张阳等人来到了仓库和物流区。
这里同样是一片繁忙景象,打包好的棉纱堆积如山,苦力们喊着号子,将一包包的成品装上等待的船只和车辆。
“东家,请看。”
钱伯通指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运输队伍,语气中带着一丝隐忧。
“咱们厂现在开足马力生产,每个月的棉纱销售额,能达到一百六十多万大洋!”
一百六十万!
这个数字再次让李拴柱倒吸一口凉气,掰着手指头都算不过来了。
但钱伯通话锋一转:
“不过,问题也来了。这么大量的产品涌向市场,川内、云南、贵州这些传统的市场,已经出现了饱和的迹象。为了出货,我们不得不把一部分产品运往更远的长沙、武汉等地销售。运费增加不说,因为竞争激烈,产品的售价和利润,都已经开始出现下滑了。”
张阳眉头微蹙:
“利润下滑?现在每个月还能有多少纯利?”
钱伯通显然早有准备,立刻报出数字:
“回东家,扣除所有成本、原料、人工、折旧以及……以及必要的‘打点’之后,目前每月大概能有十五万大洋左右的纯利,会按时存入咱们在重庆的银行户头。”
说到这里,他声音压得更低,脸上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笑容:
“另外,按照您的吩咐,原本每月应该上缴宜宾县府的那百分之三点五的税款,大概六万大洋左右,我们也‘按时’准备好了。不过,每次‘恰好’都会有第九团的弟兄们‘路过’,进行‘临时检查’,然后‘协助’我们将这笔税款,‘安全’地护送前往第九团团部,以供军资急用。”
张阳、陈小豆、李拴柱三人闻言,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就是张阳之前对军官们所说的“暗中抵抗”——截留本应上缴的税款,用来养活自己的部队。
这笔钱,成了维持第九团运转,应对陈洪范经济封锁的最关键财源。
“嗯,‘护送’得很好。”
张阳满意地点点头。
“军饷拖欠,弟兄们总要吃饭。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钱经理,你们做得不错。”
“应该的,应该的。”
钱伯通连忙躬身,“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离开喧嚣繁忙的纱厂区域,张阳三人又走向隔壁相对安静但同样重要的机械厂。
与纱厂的人声鼎沸不同,机械厂里弥漫的是另一种紧张而专注的气氛。
高大的厂房里,一台台大型机床整齐排列,刨床、车床、铣床发出规律性的金属切削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和铁屑的味道。
工人们大多穿着深色的工装,围着机器忙碌着,神情专注。
机械厂负责人周福海工程师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他依旧是一身油污的工作服,手上戴着粗布手套。
“东家。”
周福海话不多,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便直接开始介绍情况:
“目前厂里有技工三百二十余人,各种大小机床设备九十八台。生产分两大块:民品和军品。”
他先指着厂房一侧,那里正在生产一些农具、五金零件和简单的机械配件:
“民品这边,主要生产一些市场需求的东西,每月销售额大概有三万两千大洋左右。利润薄,扣除成本,大概能剩下一千多块。主要是为了维持工厂运转,养活工人。”
接着,他引着张阳等人走向厂房最深处一个被隔开、戒备更加森严的区域。
这里生产的,则是枪械零件、子弹和组装好的机枪。
“军品这边,”
周福海的声音压得更低。
“目前每月能生产步枪三百支左右,机枪十挺,子弹十万发。一部分供应……团里,一部分通过特殊渠道外销。每月销售额也在三万大洋上下,但因为利润高,纯利能有一万块左右。”
张阳仔细看着那些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零件和正在组装的武器,心中稍定。
这支隐秘的军工力量,是他安身立命的最大底牌之一。
“不错。”
张阳赞许道:
“工人技术怎么样?设备还够用吗?”
“工人都是好苗子,肯学,上手快。就是高级技工还是太缺。”
周福海实话实说:
“设备……目前基本够用,但有些精密设备还是需要添置,尤其是子弹生产线,如果能再添一台冲压机,产量还能提高三成。”
张阳记在心里,又问道:
“税款方面呢?”
周福海看向钱伯通,钱伯通连忙接口:
“机械厂这边销售额低,税款也少,每月大概三千大洋。也是和纱厂那边一样,‘按时’准备,‘顺利’地被第九团‘截留’护送回团部了。”
三千大洋,虽然不如纱厂那边惊人,但也是一笔不小的补充。
张阳满意地点点头。
巡视完两个工厂,走出厂区时,夕阳已经西下。
回望那片灯火初上、机器依旧轰鸣的土地,张阳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自豪,有震撼,也有巨大的压力。
这三个月的“断奶”,逼得他不得不铤而走险,截留税款,但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手中掌握的这份工业力量究竟有多么庞大和重要。
它既是滋养军队的奶娘,也是招致忌惮的祸源。
“小豆,拴柱。”
张阳望着远方缓缓流淌的长江,沉声道:
“咱们现在,算是真正有了一点和上头叫板的底气了。但这底气,还不够厚实。陈洪范不会一直这么看着的。王奎的三个团,就像三把刀,一直抵在咱们腰眼上。咱们得抓紧时间,让自己变得更硬才行。”
陈小豆和李拴柱神情肃然,重重点头。
他们都明白,眼前的繁荣和“截留”的顺利,只是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平静。更大的挑战,必然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