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等人携昏迷信使离去,那扇侧门沉重闭合,恍若隔断两界。会场内弥漫着怪异气息,混杂血腥、震惊、窃语与金部长强抑愠怒的窘迫。黎鹤孤身立于原地,缓缓以手背揩去颊边未干血痕,动作迟滞而用力,似要抹去的非是血污,而是所有踌躇与脆弱。
评审席主席敲击木槌,欲引回“正轨”,然语气显见一丝惶然:“肃静!请维持会场秩序。金部长,贵方……是否尚有程序需续行?”
金部长深吸一气,迅疾调整神色,将那抹愠怒转为沉痛的“无奈”。他整了整西装,似要拂去方才意外带来的晦暗,重拾那掌控全局的姿态。
“主席先生,各位委员,”其声复归沉稳穿透,细辨却可察一缕难察的冷意,“适才插曲令人扼腕,然亦从侧面印证,某些文化内部……确存难以调和的激烈矛盾与痼疾。而此,正引出了我方最后,亦是最关键的一位证人。”
他目光转向证人席入口,语调转为极具戏剧性的沉凝:“此位证人,曾深植巫族核心,执掌其历史记忆与典籍,堪称活着的‘傩戏百科’。然正因其对该文化洞悉至深,方愈发无法忍受其中存在的……系统性虚构与历史篡改。于良知与真相驱策下,他历经巨大内心煎熬,终决意挺身,揭此帷幕。”
他略作停顿,目光巡弋全场,成功再度吊起众人好奇与关注。
“他将以亲历者与权威者之身份,向诸位阐明,巫族所宣称的‘古傩’,其真实历史脉络究竟何如。他便是——巫族前任执事,祖明先生!”
名姓再度清晰掷出。
黎鹤心腑如被冰掌紧攥,又猛松开,带来一阵锐利抽痛。纵有预感,当此名被如此正式宣告时,他仍感一阵窒息般的晕眩。他强令己身抬眼,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门。
会场内鸦雀无声,所有镜头皆对准彼方。记者们屏息凝神,评审委员们身躯微倾。
沉钝脚步声自门外廊道传来,不疾不徐,一步步,如擂于死寂鼓面。
门开。
一道身影现于门口,逆着廊光,轮廓略显模糊。
他步步踏入会场,灯光清晰照亮其貌。
一身剪裁精良、面料昂贵的深灰花国定制西装,取代了往日巫族执事的古朴长袍。发丝梳得一丝不苟,甚至抹了发蜡,固定出严谨却陌生的发型。面容洁净,无复往日风霜痕迹,却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苍白。
是祖明。
然其身上,再无半分黎鹤熟稔的那位执事的影子。那个会在昏灯下细修傩谱的祖明,那个会因年轻人轻忽传统而摇首叹息的祖明,那个将密信藏于傩鼓夹层、眼中总含忧思与决绝的祖明……
祖明穿着不合身的花国西装,左肩垫过高,衬得他之前传情报时受伤的左肩更僵,抬手时动作明显卡顿,项圈在压制他的动作。他微垂首,避开黎鹤的目光,却在路过证人席台阶时,脚步顿了0.5秒:台阶上沾着小伍的血渍,他的目光在血渍上停了瞬,空茫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怒意,随即被项圈的‘嗡’声压下,重新恢复麻木。
西装领口处,还藏着半枚巫族执事的银质徽章,在灯光下闪了下微光。其步幅标准却僵硬,似上好发条的人偶,每步丈量得恰到好处,却毫无生气。
他在工作人员无声引导下,行至证人席前,落座。双手规整置于膝上,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言的紧绷。
黎鹤死死盯住他,指腹无意识摩挲胸口的傩神骨,瞬间闪回两人在档案馆,祖明递给他U盘时说“信我,护好族人”的画面。
可眼前的人,连指尖都没像从前那样习惯性摩挲腕间旧疤,冰冷的西装衬得他陌生又遥远,最后一丝侥幸如被冰水浇灭,黎鹤的手猛地攥紧,神骨硌得掌心生疼。
纵是一丝苦痛挣扎的痕迹,在然他一无所获。那双曾深邃睿智的眼,此刻唯余一片麻木的虚空。
黎鹤攥紧胸口的傩神骨,神骨突然微微发烫,和祖明碰旧疤的动作同步,他瞬间想起两人约定的‘碰疤暗号’:三下是被迫,舌尖抵颚是说谎。失望刚要吞噬他,却瞥见祖明缝紧的袖口、项圈的嗡鸣,还有他垂眼时飞快扫过自己内袋的目光。
黎鹤指尖掐进掌心旧伤,用痛感保持清醒:不对,祖明在传信!他表面惨白如纸,眼底却悄然凝起冷光,指腹无意识摩挲U盘外壳的‘m’暗记,等着祖明的下一步暗示。是为攫取他们最终的信任,而后于最关键时予以致命一击?
金部长脸上浮起满意的笑,指尖敲祖明桌面时,刻意用了三短一长的节奏,和祖明项圈的嗡鸣节奏一模一样,显然在远程操控。他扫过黎鹤惨白的脸,眼中闪过‘猎物入网’的得意,却没注意祖明在他转身时,飞快用口型对黎鹤说‘U盘’,更没发现祖明西装内袋露出的一角傩面碎片。
他刻意放慢语速,每一个字都像在敲打黎鹤的神经,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猎物入网”的得意:“祖明先生,毋须紧张。请告知各位委员,您的身份,以及今日为何愿临此地。”
祖明沉默着,会场静得可闻空调运行的微响。
数秒后,祖明缓缓抬头时,左手腕的旧疤下意识蹭了蹭西装袖口,袖口被刻意缝紧,里面藏着花国的微型控制项圈,蹭动时项圈发出极细的‘嗡’声。
他目光无焦距,右手手指却极快地碰了三下左手腕旧疤,才启口:“我名祖明……”说“曾为巫族执事”时,喉结顿了顿,舌尖悄悄抵了下上颚,空茫眼底闪过的痛楚,被他飞快垂眼掩盖,却没躲过黎鹤紧盯的目光。
空茫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痛楚,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被麻木覆盖。
冰寒的灯光打在证人席上,映照着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容。曾经的守护者身着他国之服,坐于指控席,待宣读那份早已备妥的、将故土文化推入深渊的“证词”。悬念坠地,带来的非是解脱,而是更深沉的寒冽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