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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风是带着棱角的,天还没亮透,就裹着昨夜没散的寒气,顺着西街的石板路刮过来。陈清清裹紧了身上的藏青色棉袄,棉袄的领口磨得有些发亮,是三年前路修源用第一笔津贴给她买的,当时她还嫌贵,说 “能穿就行”,可这三年来,却总舍不得换。

她的手揣在棉袄口袋里,还是冻得发僵。口袋里装着小卖部的钥匙,是块磨得光滑的黄铜片,上面串着个小小的红绳结,是去年过年时她自己编的,说 “图个吉利”。走到小卖部门口时,天边才泛起一点鱼肚白,街对面的早点铺刚亮起灯,蒸笼里的热气顺着门缝钻出来,混着豆浆的香味,在冷风中飘得很远。

小卖部的门是深棕色的木门,已经用了十几年,门板上的漆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门把是铜制的,圆形,边缘被磨得光滑,却也因为常年风吹雨淋,表面氧化得发黑,还生了层薄薄的锈。这锁是她五年前接手小卖部时就有的,弹子锁,据说前一任店主用了快十年,到她手里,又扛了五年,锁芯早就锈得不行,最近半年更是越来越难开,每次开门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

陈清清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钥匙刚进去,就感觉到了阻力,她轻轻转了转,锁芯里传来 “沙沙” 的摩擦声,像是有沙子在里面卡着。她深吸一口气,左手扶着门板,右手握紧铜门把,手腕使劲 —— 门把在手里转了半圈,突然卡住了,任凭她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风又刮过来,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割得脸颊生疼。陈清清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咬着牙,脸颊憋得通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隐隐露了出来。口袋里的手已经冻得麻木,可握着门把的右手却因为用力,冒出了点汗,汗水沾在铜门把上,又被冷风一吹,更觉得凉。

“咔嗒” 一声,锁芯里传来涩涩的、像是金属被强行拉扯的声音。陈清清心里一急,以为锁要开了,又加了把劲,手腕猛地一拧 ——“吱呀” 一声,门终于开了,可她的手却被门把上凸起的边缘硌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松开手,低头看了看 —— 右手的指腹上红了一小块,像被烫过似的,仔细一看,还蹭掉了点皮,露出里面淡淡的粉色肉色。她皱了皱眉,用左手揉了揉,指尖碰到破皮的地方,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可她没太在意,小卖部每天早上都得赶在七点前开门,附近的工人、上学的孩子都等着来买东西,耽误不得。

她推开店门,一股混合着零食、方便面和肥皂的味道扑面而来 —— 这是小卖部独有的味道,陈清清闻了五年,早就习惯了。店里的货架是铁制的,刷着绿色的漆,有些地方漆皮掉了,露出里面的铁锈。货架上摆满了货物:左边第一层是方便面,有红烧牛肉味、香辣味,还有很少有人买的海鲜味,一排排摆得整整齐齐;第二层是饼干,有夹心的、苏打的,包装上印着五颜六色的图案;右边的货架上则放着酱油、醋、肥皂、牙膏之类的日用品,最下面一层堆着矿泉水和啤酒。

陈清清放下手里的布包,先走到货架前,开始整理货物。她的动作很熟练,先把方便面一盒盒扶正,把倒了的重新摆好 —— 方便面怕受潮,尤其是初冬天气,早晚温差大,容易返潮,一受潮就软了,没人愿意买。她拿起一盒红烧牛肉面,看了看包装上的生产日期,还有三个月才过期,才放心地放回原位。

整理到饼干区时,她发现有几包苏打饼干的包装松了,便小心翼翼地把包装袋捏紧,用透明胶带粘好 —— 这是路修源教她的,说 “包装紧点,客人看着也舒服,也不容易受潮”。她一边粘,一边想起昨天下午,有个老太太来买饼干,说 “你这姑娘心细,饼干摆得整整齐齐,比隔壁那家强多了”,当时她还挺开心,觉得自己的功夫没白费。

刚整理完饼干区,就听见店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冷风顺着门缝灌进来,吹得货架上的塑料袋 “哗啦” 响。陈清清抬起头,心里一暖 —— 是路修源来了。

路修源穿着一身橄榄绿的军装,军装上还沾着点晨露,显然是刚出完操。他的头发有点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眼睛,却显得很精神。他手里拎着个白色的搪瓷缸,缸子上印着 “为人民服务” 五个红色的字,是部队发的,已经用了两年,边缘有点磕碰,却被他擦得干干净净。

“怎么才开门?” 路修源走进来,顺手把门关上,挡住了外面的冷风。他把搪瓷缸放在柜台上,缸子还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在冷空气中很快就散了。他刚要再说什么,目光就落在了陈清清的右手上 —— 她正下意识地揉着指腹,那一小块红色在苍白的手背上格外显眼。

“手指怎么了?” 路修源的声音一下子变了,快步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他的手很暖,带着刚出完操的热气,包裹着她冰凉的手,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陈清清赶紧把手往回收,想藏到身后,脸上却露出了点不自然的笑:“没事,就是刚才整理货架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不疼。”

路修源却没信。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 —— 指腹上的红印很明显,破皮的地方还泛着点血丝,边缘沾了点细小的铜锈,一看就不是蹭到货架弄的。他皱了皱眉,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不是门锁又不好用了?你硬拧门把弄的?”

陈清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路修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里带着点又疼又气的无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门锁不好用就别硬开,等我来弄。我每天出完操都能绕过来,也就多走五分钟的路,你怎么总不听?”

他想起上次,大概是一个月前,她也是因为硬开门锁,手指被锁芯划了道小口子,贴了好几天创可贴。当时他就想找机油来修锁,可那几天部队刚好有紧急训练,每天忙到半夜才回来,等他想起这事,她的手已经好了,他问起,她还说 “没事,小口子,早长好了”。现在想想,她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怕给他添麻烦。

“我想着早点开门,别耽误做生意。” 陈清清的声音低了下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而且真的不疼,你看,现在都不怎么疼了。” 她说着,还动了动手指,想证明自己没事。

路修源看着她强装没事的样子,心里的气一下子就消了,只剩下心疼。他没再责怪她,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指腹,动作很轻,生怕碰到她的伤口:“你坐着歇会儿,我去拿点东西,马上回来。” 说着,他松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很快,军靴踩在石板路上,发出 “噔噔” 的声响。

陈清清坐在柜台后的木椅子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暖暖的。这把椅子是她接手小卖部时一起留下的,椅面有点凹陷,却很结实。她拿起柜台上的搪瓷缸,打开盖子 —— 里面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还放了几颗红枣,红枣已经煮得软烂,颜色浸到粥里,让小米粥看起来暖暖的。

她喝了一口,粥还是热的,温度刚好,不烫嘴。小米的香味混着红枣的甜味在嘴里散开,暖意在喉咙里慢慢往下滑,一直暖到胃里。她知道,这是路修源特意从部队食堂打的 —— 部队食堂早上煮的小米粥总是偏稀,他肯定是特意跟炊事班的老张说,让多熬一会儿,再放几颗红枣。他记得她喜欢喝稠点的小米粥,也记得她冬天容易手脚凉,喝热粥能暖身子。

她又喝了几口,目光落在门口的门锁上。铜门把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锁孔周围的铜锈清晰可见。她其实也不想硬开门,每次拧不动的时候,她都想等路修源来,可一想到早上来买东西的人多,比如隔壁工地的王师傅,每天都要在七点半前买包方便面当早餐,还有上学的小敏,每天都要买根火腿肠,她就不想让他们等。她的小卖部生意不算特别好,全靠这些老顾客照顾,她不想因为自己开门晚,让他们失望。

没一会儿,路修源就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个小玻璃瓶,是部队里装机油用的,透明的玻璃,上面贴着张白色的标签,写着 “机油” 两个字,还有个小小的部队编号。他另一只手里拿着几根棉签,是他从部队卫生所拿的,包装还没拆。

“这是机油,部队里修器械用的,润滑效果好。” 他扬了扬手里的玻璃瓶,脸上带着点小得意,“我去部队库房拿的,刚好能用来修锁。以前在部队修步枪的时候,枪栓锈了就用这个机油涂,涂完之后枪栓拉着就顺畅了,这锁跟枪栓一个道理,都是金属的,锈了就得多润滑。”

他蹲在店门口,背对着陈清清,开始修锁。晨光从门口照进来,落在他的头发上,能看到几根浅浅的白发 —— 是最近部队训练强度大,加上他总操心小卖部的事,累出来的。他今年才二十七岁,以前头发黑得发亮,这两年却慢慢长了白发,每次陈清清看到,都心疼得不行,让他多休息,他却总说 “没事,男人嘛,累点不怕”。

他先从口袋里掏出张纸巾,是部队发的糙纸,有点硬,却很吸水。他小心翼翼地擦着锁孔周围的铜锈和灰尘,动作很轻,生怕把锈渣弄到锁芯里,反而更难修。擦了一会儿,他又换了张纸巾,把铜门把也擦了擦,露出里面原本的铜色,虽然还是有些斑驳,却比之前干净多了。

然后他打开机油瓶的盖子,一股淡淡的机油味飘了出来。他用棉签蘸了点机油,棉签头立刻变得油亮。他把棉签小心翼翼地伸进锁孔里,慢慢转动棉签,让机油均匀地渗进锁芯的每个部位。“这锁芯锈得厉害,得多涂点儿机油,不然管不了几天又会卡住。” 他一边涂,一边跟陈清清解释,语气像在给新兵讲解修器械的要点,认真又耐心。

陈清清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张干净的纸巾,等着他用完。她看着他认真的样子 —— 他蹲在地上,后背微微弓着,军装的衣角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膝盖。他的手指很灵活,拿着棉签的动作很稳,一点机油都没洒出来。她想起他以前跟她说,他在部队里是修械员,专门负责修步枪和装甲车,手上的功夫都是练出来的,当时她还不信,觉得修枪和修锁肯定不一样,现在看来,不管修什么,他都一样认真。

路修源涂完机油,又把棉签拿出来,换了根新的,蘸了点机油,再次伸进锁孔里,重复刚才的动作。“得多涂几遍,让机油渗到锁芯的弹子上,这样转动的时候才顺畅。” 他说着,又转动了几下棉签,然后把棉签拿出来,对着阳光看了看,确认棉签上没有带出太多锈渣,才放心地把机油瓶盖好。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然后拿起铜门把,来回转动了几下 —— 刚开始还有点轻微的涩感,转了三四圈后,机油彻底渗进了锁芯的每个部位,门把转动得越来越顺畅,再也没有之前的卡顿声,“咔嗒” 的声音也变得清脆了。

“好了,你试试。” 他侧身让开位置,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陈清清走过去,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铜门把 —— 门把的温度比刚才暖了点,大概是路修源刚才握过的缘故。她轻轻一拧,手腕没怎么用力,门把就顺畅地转了一圈,“咔嗒” 一声,门锁顺利打开了,一点都不费劲。她惊喜地看着路修源,眼睛亮晶晶的:“真好用!比以前好开多了!你也太厉害了吧!”

路修源看着她开心的样子,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嘴角也露出了点笑容。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有点软,因为早上起得早,还没来得及梳理,有点乱,却很顺滑。“以后开门就不用那么费劲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要是再不好用,就告诉我,别自己硬开,伤到手我心疼。”

他又走过去,来回试了几次门锁,每次都很顺畅,没有一点卡顿。确认没问题了,他才放心地走到柜台后,把机油瓶和剩下的棉签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 机油瓶要带回部队,棉签可以留给陈清清,万一以后锁又有点涩,她可以自己涂一点。

陈清清递给他那杯还热着的小米粥:“快喝点粥,都快凉了。” 她刚才喝了几口,还剩下大半杯,红枣都留在里面,等着他来吃。

路修源接过搪瓷缸,喝了一大口粥,小米的香味在嘴里散开,暖得他心里也热乎乎的。他看着陈清清,认真地说:“中午我再找块砂纸来,把锁芯外面的锈磨掉,这样能多用几年。要是实在不行,咱们就去供销社买个新锁,别委屈自己。”

供销社就在西街的尽头,卖的锁都是新的,有弹子锁,还有更安全的挂锁,不过价格不便宜,最便宜的弹子锁也要五块钱。

“不用买新的。” 陈清清赶紧摆手,笑着说,“现在好用了,涂了机油肯定能再用好久。能省就省点,下个月还要进新的方便面,你冬天的毛衣也该换了,去年那件都有点短了。”

她记得路修源去年冬天穿的那件灰色毛衣,是她织的,当时她刚学织毛衣,针脚有点歪,而且织得有点短,今年他好像又长高了点,穿在身上更短了。她想着下个月发了小卖部的盈利,就去供销社给他买斤毛线,再织件新的,这次一定要织长点,让他能穿到开春。

路修源没反驳她,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着:等下个月发了津贴,就去供销社买个新锁。他这个月的津贴有二十七块钱,除去给家里寄的十块,还剩下十七块,买个五块钱的锁绰绰有余。他不想让她再因为这把老锁受一点委屈,哪怕只是手指上的一点红印,他也心疼。

他坐在柜台后,帮着陈清清整理货架。他的动作不如她熟练,却很认真 —— 把方便面一盒盒摆好,每一盒都对齐,像是在部队整理内务一样整齐;把饼干袋上的灰尘擦掉,擦得干干净净,连包装上的图案都显得更鲜艳了。

“昨天卖了多少瓶矿泉水?” 他一边整理,一边问她,“我看货架上的矿泉水好像少了不少。”

“卖了八瓶,” 陈清清笑着说,“昨天天气有点暖,工地上的师傅来买了好几瓶。对了,张姐昨天下午来送菜了,送了点白菜和萝卜,说冬天吃了暖和,我留了点,中午给你做白菜炖豆腐。”

张姐是西街菜市场的,经常来小卖部买东西,跟陈清清很熟,有时候会送点新鲜的蔬菜给她,她也会给张姐便宜点零食,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好啊,我好久没吃你做的白菜炖豆腐了。” 路修源的眼睛亮了亮,“你做的豆腐炖得软,白菜也入味,比部队食堂做的好吃多了。”

陈清清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哪有那么好吃,就是家常做法,你不嫌弃就行。”

阳光透过小卖部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暖暖的。玻璃窗上有点雾气,是里面的热气遇冷形成的,模糊了外面的街道,却让店里的氛围更温馨了。货架上的方便面、饼干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搪瓷缸里的小米粥还冒着淡淡的热气,机油的味道已经散了,只剩下零食和饭菜的香味。

陈清清看着路修源认真整理货架的身影,又看了看门口好用的铜锁,心里满是感激。她知道,路修源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普通的军人,他给不了她什么贵重的东西,却总能用最朴实的方式,给她最踏实的温暖 —— 可能是一杯热粥,可能是修一把老锁,可能是帮她整理货架,可这些小事里,藏着他满满的心疼和爱意,比任何贵重的礼物都让她觉得温暖。

路修源整理完货架,又去试了试门锁,还是很顺畅。他走到陈清清身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已经暖和多了,不再像刚才那样冰凉。“以后有什么事,别自己扛着,”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咱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知道吗?”

陈清清点了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很宽,很结实,靠在上面很安心。外面的风还在刮,可店里却暖暖的,阳光正好,粥还热着,门锁好用了,身边的人也在,她觉得,这样的冬天,一点都不冷。

没一会儿,店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是隔壁工地的王师傅,手里拿着两块钱,笑着走进来:“清清,开门了啊?给我来包红烧牛肉面,再拿个茶叶蛋。”

“哎,好嘞!” 陈清清直起身,从货架上拿了包红烧牛肉面,又从保温桶里拿出个茶叶蛋 —— 茶叶蛋是她早上在家煮的,放在保温桶里,还热着。

路修源站在一旁,看着她熟练地给王师傅找钱,脸上带着笑容,心里也暖暖的。他知道,未来的日子可能还是会有很多不容易,比如小卖部的生意,比如部队的训练,比如这把老锁可能还会出问题,可只要他们在一起,互相照顾,互相体谅,再难的日子,也能过成暖暖的样子。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玻璃窗,把店里照得更亮了。铜门把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再也没有之前的冰冷和锈迹,像是也被这温暖的日常,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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