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正义和马友盛历经寒窗苦读，好不容易从沙城中学考入柴构堡师范学校，心中怀揣着成为优秀教师的美好憧憬。然而，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入学还不到半年，一场声势浩大的大炼钢铁运动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学校积极响应号召，组织他们奔赴附近农村，投身到大炼钢铁的劳动浪潮之中。
他们的第一次劳动，是协助村里干部铲除一块自留地。当他们挥起工具拆除围栏时，一个人影突然从远处狂奔而来，手中紧握着锄头，嘴里歇斯底里地呐喊着：“打赵家狗，打赵家狗，赵家狗该死，赵家狗该死！” 那人双眼通红，神情癫狂，宛如一头失控的野兽。史正义和马友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脸色惨白，本能地四处逃窜。后来才得知，这块菜地的主人精神失常，村干部们对此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才将这个棘手的任务交给他们。
不过，下乡劳动也并非全无好处，最实在的便是吃饭不需要花钱，走到哪里都能有口饭吃。那时的农村，大食堂如雨后春笋纷纷开办，人们秉持着“放开肚皮吃” 的口号，将家中所有饮食用具，从小小的锅碗瓢盆，到盛放大酱的缸，都一股脑上缴给食堂，仿佛这样就能迈向富足的未来。
随着大炼钢铁运动不断升温，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被彻底打破，课程被迫停下来。史正义和马友盛所在班级的同学们，在化学老师的带领下，踏上前往山上寻找铁矿石的征程。或许是运气使然，他们还真在一处荒草丛生发现了矿石的踪迹。众人兴奋不已，当即就地扎营，日夜不停地挖掘起来。在那尘土飞扬的矿坑边，他们还兴致勃勃地编唱自创的歌曲：“叮当叮当，来挖矿藏，我是一个挖掘小将……” 嘹亮歌声在山间回荡，仿佛已经看到钢铁产量飙升的辉煌景象。
他们并不知道，这片所谓的矿场，不过是日伪时期废弃的储矿石场地。当他们把地面表层的矿石挖走后，底下只剩下一片荒芜。但这并未影响他们的热情，完成挖掘任务后，众人浩浩荡荡“班师回营”，满心期待地返回学校，准备迎接下一个 “伟大” 的炼钢环节。
回到学校，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既吃惊又兴奋。操场上密密麻麻布满各式各样的高炉，大的足有四五米高，如同一个个巍峨的巨人；小的也有一两米，像是排列整齐的士兵。其中有几十个高炉正火光冲天，赤红的火焰舔舐着夜空，迸溅的火星如同璀璨的星辰。同学们呼喊着激昂的号子，明亮灯光将整个操场照得如同白昼，广播里不停播放激昂的革命歌曲和振奋人心的喜报，热烈歌颂同学们冲天的干劲，营造一种热火朝天、战天斗地的氛围。
但实际上，真正能炼出铁水的高炉寥寥无几。那几座成功的 “高炉”，是在钢铁厂老师傅的悉心指导下，用从工厂捡来的废旧耐火砖砌成的，就连所需的焦炭也是从工厂运来。而且，炼出的铁水并非来自铁矿石，而是用同学们四处搜罗来的废铁炼制而成。至于其他用红砖砌成的高炉，使用煤炭代替焦炭，根本无法炼铁，还时不时发生炸炉的危险事故，可即便如此，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依旧在继续推进，只为向上级交一份看似 “辉煌” 的答卷。
史正义和马友盛也毫不犹豫投入这场 “战斗” 。经过一个星期的不懈努力，他们在操场上搭建起了属于自己的炼钢炉。劳作间隙，史正义疲惫地躺在操场边的坡坎上，望着黄昏前那轮渐渐西沉的太阳，再看看身边一座座土高炉，心中不禁泛起疑惑：这高不过二米，粗不过一米的简陋土炉，真的能炼出钢铁吗？中国古代难道就是用这种方法炼钢的？那些传说中的 “干将”“莫邪” 宝剑，也是用这样的方式铸造出来的？自己今天真的能凭借这个小土炉炼出神奇的宝物？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海盘旋，他又开始思索实际问题：“这小高炉充其量只能填充二三百斤原料，一斤废铁能出多少钢？一斤铁矿石又能出多少钢呢？为什么没放石灰石？难道废铁炼钢用不着石灰石？还应该鼓风，不然氧气不够！”
想到这里，他仿佛被注入一股力量，猛地跳起身来，急忙招呼马友盛一起制作两把大扇子，用于给炉子鼓风。这可不是自家烧炉子那般简单，他们二人紧张地忙碌起来，用树叶和柴草制作出两把形似大扫帚的扇风工具。
夜幕完全降临，天空的月亮蒙着一层昏晕的面纱，星光也变得稀疏黯淡，整个大地笼罩在一层诡异的黑幕之中。群山黑黢黢地矗立着，大地一片阴沉，这诡异的黑夜如同一只蛰伏的怪兽，张开黑洞洞的大口，仿佛要将一切吞噬其中。此时的操场上，每个小高炉前都人影闪动，大家忙碌地准备点火，火光与黑影交织，有的高炉火势旺盛，熊熊烈火如同房子着火一般，火光冲天；有的火势微弱，仅如萤火烛光，忽明忽暗；还有的浓烟滚滚，宛如硝烟弥漫的战场，呛人的烟雾让人神情恍惚。
史正义点燃小高炉的火，马友盛立刻用力煽起风来。火苗先是舔舐着柴草，接着引燃木柴，最后将煤炭点燃。炉口先是冒出袅袅轻烟，随后变成滚滚浓烟，炽热烈火熊熊燃起。两人见状，长舒一口气，心中暂时松快些。然而，没过多久，整个操场便被滚滚浓烟所笼罩，在那呛人的烟雾中，星星点点的火光若隐若现。史正义望着这一切，心中暗想，此刻若从飞机上俯瞰这片大地，眼前火光该是怎样一幅壮丽奇景？会不会像大城市夜晚那璀璨的灯海一般？
“加煤！加柴！再加一点碎铁！煽风！再煽风！再加点铁矿石！” 两人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通力合作，轮番上阵，忙碌整整一夜，将准备好的柴草、煤炭、碎铁和矿石全都填进炉中。
可之后该怎么办呢？他们焦急等待着指示。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过一秒，他们的心就揪紧一分。如果继续等待，炉里的 “钢水” 很可能会凝固，再也流不出来。
终于，开炉放 “水” 的命令下达了。二人小心翼翼用铁棍在炉下面捅开一个口子，在口子下方挖好一个坑，史正义两眼紧紧盯着，满心期盼着火热奔腾的钢水能够倾泻而出。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炉口却毫无动静，他的心也渐渐凉了下来。但他们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又将出水口捅得更大，形成一个大洞。终于，一股黑糊糊、黏糊糊的东西慢腾腾、懒洋洋地冒了出来，可它悬在炉口半天也掉不下来，两人只好用铁棍继续扒拉，只听 “扑通” 一声，那东西掉进坑里，变成一种黑色不规则的长圆状物体，并且很快凝固。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光亮越来越强，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似乎也为自己的黯淡无光感到羞耻，纷纷躲起来。只有那轮 “不知羞耻” 的太阳，缓缓升起，洒下火红的光芒，与此同时，报喜的锣鼓声咚咚敲响。那些灰黑色的物体被人们集中起来，越聚越多。有人大声喊着这是铁，也有人坚持说是钢。史正义将一块拿在手里掂量，感觉轻飘飘的，用力摔在地上，物体瞬间变成几瓣。看着那大堆灰黑色的东西，他在心中暗自质疑：这真的是钢铁吗？
其实，大家心里都对这些似钢非钢、似铁非铁、似煤非煤的物体充满怀疑，只是谁也没有说破，众人以目相视，心照不宣。终究还是有胆大的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块马蹄形磁铁，默默在那些灰黑色物体上东吸两下，西吸两下。他的举动立刻吸引众人的目光，大家纷纷围拢过来，不是看这个人，而是紧紧盯着那块磁铁，想看看它能否把那些 “铁” 吸住。那人也不看众人，仿佛在故意表演，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铁钉，铁钉立刻被磁铁牢牢吸住。随后，他又用磁铁在那些灰黑色物体上四处乱吸，只有极少小水珠一样的黑东西附在上面，多数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吸起。
没过多久，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在那人耳边低语几句，三人一同离开。没人知道他们是被带走调查，还是悄悄溜走了；也不清楚他们是对这些 “钢铁” 表示怀疑的 “怀疑派”，还是上级派来的调查人员。他们悄无声息地走了，之后再无消息。
全班同学还是将那些黑乎乎的物体集中起来，用各种运输工具运送到报喜大会上。尽管心中充满疑惑，但这场闹剧依旧进行得轰轰烈烈。人们兴高采烈，敲锣打鼓，张贴标语，呼喊口号，扭起欢快的秧歌，召开庆祝大会，派送喜报，仿佛真的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那天中午，班党支部决定集体聚餐。大家满心欢喜来到县城最大一家饭店。这是一座简陋的土坯房，里面摆放许多木制方桌和长板凳，平日冷冷清清，今日热闹非凡。说是饭店，实际上没有什么丰盛的饭菜，大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不过，他们还是在这里美美享用一顿地瓜面条、地瓜烙饼和地瓜稀粥。这些由地瓜切成片，晒干磨粉制成的食物，在当时已算难得的高级食品。
史正义和马友盛的故乡，位于县城往东那片一马平川的龙漾两河冲积平原上。按照行政区划，漾河以南、乌龙河以北这片区域，归属龙漾人民公社。在这片狭小的平原上，只有肥沃农田，既没有茂密森林提供木材，也没有可供开采的矿石、煤炭和石灰石，可县里硬性规定，每个公社、每个村都必须建立炼钢厂。
公社党委经过商议，决定利用乌龙河水作为动力，在麻荒地村南边的乌龙河滩上建造一个大型炼钢厂。于是，各大队的马车、牛车、驴车、手推车纷纷出动，从百里之外拉运木材、煤炭、铁矿石、石灰石。每日的运输队伍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日夜不停地穿梭在路上。几十天后，乌龙河边竟然堆起一坐座小山般的炼钢原料和燃料。
祖祖辈辈以种地为生的农民，转眼变成基干民兵，同时肩负炼钢工人的 “重任”。在乌龙河边，这些从未见过耐火砖、耐火土，也没见过高炉、平炉的农民，竟然用他们布满老茧的双手，砌起两座炼钢 “高炉”！这一 “壮举。此刻，麻荒地的农民们似乎正准备创造属于他们的 “奇迹”。
当公社从炼钢厂请来两位技术人员说起高炉和平炉时，麻荒地的村民们听得一头雾水，一个个呆若木鸡，根本不明白这些术语的含义。即便村里那几个有些文化的人，也只在书本的图片上见过高炉和平炉，知道高炉炼铁、平炉炼钢的理论知识，可在现实中，他们也无法分辨眼前这两个耸立在乌龙河边的庞然大物，究竟是炼铁的高炉还是炼钢的平炉。
这两座建筑外形酷似酒壶，圆圆肚子的下方有个小孔，村民们猜测这可能是往外流钢水的地方；旁边摆放许多大小不一的桶，桶里糊着泥巴，显然不是耐火土制成，估计是用来承接钢水的；在高炉后臀处开个小孔，一条管子将它与一个巨大的木制风箱连接起来，大家这才明白，这是用来吹风的装置。
在北方农村，村妇们坐在灶台旁推拉风箱为炉灶送风的场景十分常见。聪明的麻荒地人由此得到启发，将这种古老的木制风箱进行放大改造，用来为炼钢高炉鼓风。由于村里没有电，无法使用现代鼓风机，只能依靠人力、畜力和水力来驱动，这也是无奈之举。据史料记载，这种往复吹风设备在汉代就已经用于炼铁，没想到两千多年后，它又在 “大跃进” 的舞台上 “重振雄风”。
夜幕降临，初冬寒意丝毫没有减退人们的 “革命热情”，马友志带领众人奋力 “夜战”，工地上人来人往，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最令人敬佩的是马模和牛增旺等人，他们站在冰水中安装和调整巨大水车。初冬寒夜，寒气刺骨，河水里的冰碴时隐时现，他们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全身早已被冰冷的河水浸透，却依然专注地摆弄着那座不太 “听话” 的水车。
水车是在一个巨大的木轮上排列着一片片木制叶片，大半截露出水面，小半截泡在水中。水流冲击叶片，带动大木轮转动。别看它转速缓慢，力量却十分惊人。通过一些装置，能将缓慢的圆周运动转换成快速的直线往复运动，推拉大风箱，不断往炼钢炉里输送空气。
马模和牛增旺等人在水中忙得焦头烂额，却始终不得要领，稍不注意就会被水车击打或夹挤，甚至有受重伤的危险。他们当中有木工、大工、小工，也有指挥人员，唯独缺少专业技术人员。直到深夜，他们仍然在冰冷的水中坚持劳作，却始终无法让这个巨大的木制机械正常运转。
第二天，那座巨大的水车静静地泡在水中，停止转动，负责调整的几个人也已经离开。河边又出现许多拿着铁锹挖沟的人，原来河里水浅，水力不足，无法推动水车转动。人们只好修建水坝，只在水车附近开个口子，让水流集中从水车下流过，以此集中水力，推动水车。
公社书记高大智站在主席台附近，双手叠放胸前，满脸焦急。他把负责水利工程的马模找来，怒气冲冲质问：“你们怎么搞的，怎么把这个水车设计成这样子？” 马模一脸无奈地解释道：“这个水车是惠民水利的工程师们设计的，我只是参与设计过程。主要问题在于，这个水车没有安装在乌龙河的主干流上，而是建在河边一个支流上。安装时候，这条支流的水量足够推动水车，可当时没有考虑到乌龙河的水量会随季节变化，现在河水比夏天和秋天小了很多，才导致这种被动局面。” 高大智听后心中恼火，但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无济于事。
更糟糕的是，昨夜水车转动一夜，土坝就被水冲开了，挖好的沟也被沙石填平，水车再次停止转动。马友志只好带领大家重新筑坝、挖沟。初冬清晨，寒气逼人，人们在没膝盖、齐腰深的冰水中劳作，那种艰苦程度可想而知。岸边虽然烧起炭火，准备烧酒，大家轮流换班，但其中的艰辛依然难以想象，众人凭借一股 “愚公移山” 的精神，坚持不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