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帧画面在银幕上淡去,观影的人群如潮水退却迅速散去。天穹上,皎月与繁星静静悬垂,将清辉倾洒在史明刚身上,似是默默注视着他卸下银幕、收拾放映设备,而后拖着略显疲惫的身影,缓缓返回村委会。
此时的村委会内,灯火依旧明亮。马友志正与一众村干部围坐桌前,眉头紧锁地商讨着马自全儿子马洪军的事。这个精神失常的年轻人,近日在村中接连伤人,马大宝和马志强更是被他打得伤势严重,令人揪心。
追根溯源,马洪军的悲剧早在祖辈已埋下伏笔。当年,因家境贫寒,马洪军的爷爷马珍无奈之下,从大辛庄为儿子娶回一个哑巴媳妇,后来生下马洪军。尽管母亲口不能言,却聪慧过人,马洪军不仅继承了这份灵气,也未受聋哑之困。四五岁时,他能熟练解读母亲的手语,成了母亲与外界沟通的 “小翻译”,为这个特殊的家庭带来些许温暖与生机。
然而:“一打三反” 那年,饥荒如阴霾笼罩大地。为了填饱肚子,马自全冒险去地里偷掰了几个玉米,不幸被公安员当场抓获,带到大队审问。龚志兵一脸威严,打着手势质问:“你干这种事,是不是对社会不满?” 马自全一时慌了神,不知如何作答。承认不满,无疑是自找麻烦;可否认的话,又如何解释偷玉米的行为?慌乱中,他竟鬼使神差地应说:“嗯,你说不满就不满吧。”
这句糊涂话,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掀起滔天巨浪。马珍夫妇因早年入过一贯道,本就身份敏感,龚志兵趁机将马自全的出身与这番言论牵强附会,无限上纲上线。原本只是为充饥的无奈之举,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定性为 “现行反革命”。几个造反派冲进大队,对马自全拳脚相加,拳脚声与求饶声交织,令人胆寒。
那时,马洪军还是个懵懂孩童,听闻父亲被审,心急如焚跑到大队。当他看到父亲被打得遍体鳞伤,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不顾一切冲进去护着父亲。龚志兵恼羞成怒,一巴掌狠狠甩在这个十几岁孩子的脸上。这巴掌,不仅打碎了少年的天真,更击碎了他的精神世界,从此,马洪军的人生偏离了正轨,精神逐渐失常。
起初,病情还不算严重,可随着年岁增长,病症愈发严重,伤人事件也愈发频繁。村干部们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
史明刚走进村委会,听到众人谈论此事,本能地觉得这是村干部们的事,与自己无关。他放好放映机,转身欲走,被马友志叫住:“明刚,你对这事怎么看?给大伙出出主意。”
“这是你们村干部商量的事儿,我掺和不合适吧?” 史明刚有些犹豫。
马友志语重心长地说:“你也是党员,更是咱村的一份子。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我们就想听你说说想法。”
盛情难却,史明刚思索片刻后开口:“依我看,这问题在咱村已经相当严重了。村里像马洪军这样的精神病患者不止他一个,背后的根源,说到底还是过去经济落后、生活困苦,再加上残酷的阶级斗争,大伙经济和精神上被压得喘不过气,才导致这么多人精神出问题。现在最大的难题是,法律在这方面没有明确规定,该由谁管、怎么管,没个准数。公安说该卫生部门管,卫生部门又推给警察,还有人觉得民政部门该负责,结果就是互相推诿,最后没人管。
咱们村委会虽然在法律上没有强制处理的权力,但眼睁睁看着村民的安全和财产受威胁,良心上实在过不去。我想,咱们可以以村委会的名义给上级写个提案,建议国家从法律层面明确这类问题的处理办法。只要有了法律依据,以后办事就有章可循了。”
“咱一个小村子,给国家提建议,人家能搭理吗?” 有村干部面露怀疑。
史明刚语气坚定:“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咱们村委会也是一级组织。这种问题肯定不是咱村独有的,全国各地都有。只要大家发声,就有可能引起重视。能不能解决是上面的事,但反映不反映,是我们的责任。”
“那在等国家政策下来之前,眼下这情况怎么办?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又有人追问。
“当然不能不管!” 史明刚神色严肃:“可以先采取些临时措施。第一步,对全村的精神病人做一次全面排查,按病情轻重分类;病情严重、有伤人风险的,请求公安协助家属进行强制治疗;同时,向县、乡政府申请救助金,帮一帮那些没钱治病的家庭。”
马友志听后,双手不自觉地摩挲起来,眼中满是赞同:“我觉得明刚说得在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妨试试。” 在马友志的支持下,众人一致通过了这个提议。
马友志趁热打铁:“明刚,这提案就由你来写吧。写好后,咱们再开个会讨论一下,等我去公社开会时就交上去。”
史明刚苦笑着调侃:“下次可别叫我掺和这事了,一开口就多了一堆活儿。”
“我看你脑子灵活,点子多,就辛苦你多担待些,是为村里好嘛!” 马友志笑着鼓励道。
几天后,史明刚将写好的提案交给马友志。村委会会议上,史明刚当众念起提案:“如今,精神病患者肇事伤人事件频发。病情发作时,他们就像失控的猛兽,打砸破坏,搅得四邻不安,严重威胁着大家的生命财产安全。而且这些病人发病毫无规律,家属想管也难,有的甚至犯下杀人、放火等重罪,还有不少选择自残自杀。很多家庭为了防止出事,只能把病人关在家里,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尤其是农村地区,多数患者家庭本就贫困,根本负担不起高昂的治疗费用,被拖垮的家庭不计其数。精神病院里,常能看到家属哭着求医院收留没钱医治的病人……因此,我们建议尽快制定《精神病人管理办法》,明确监护责任;在省内分区域建设精神病医院,集中收治重症患者;同时,县级财政要专门拨款,救助困难患者家庭。”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对提案内容十分认可,未提出任何修改意见,提案顺利通过。
马友志带着提案参加县人代会,没想到引起众多代表共鸣。这份提案一路向上传递,受到广泛关注。
从县里回来后,马友志与牛步太商议,决定让牛步太的儿子牛效营跟着史明刚学习放电影。原来,马友志心里早有盘算,他看中了史明刚的能力,想培养他当村干部,自然得先找好新的放映员接替他的放映工作。
史明刚遗传了父亲的艺术天赋,尤其痴迷绘画。他发挥所长,制作许多幻灯片,每次放电影前,先播放这些自制作品,或弘扬正气,或批判歪风,还会传播实用的科学知识。
听闻马卫东入狱后,其妻子对婆婆秦占荣百般虐待,史明刚将此事编成幻灯片。影片中虽未指名道姓,但熟悉的情节让村民们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放映时,马卫东的妻子也在人群中,看着屏幕上一幕幕真实又充满温情的画面,她深受触动,偷偷抹起眼泪。电影结束,人群散尽,她留了下来。犹豫再三,她走到史明刚面前,声音哽咽:“谢谢你做的这些。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婆婆。”
此后,婆媳俩的关系逐渐缓和,相互扶持,日子也过得和睦起来。村民们纷纷夸赞史明刚这招高明。渐渐地,谁家有了矛盾,爱找他调解。史明刚总能巧妙地用电影里的道理说服大家,效果出奇地好。
实行生产责任制后,村民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但健康意识十分淡薄。过去因条件艰苦,大家不讲究卫生,对疾病也缺乏了解,不少人稀里糊涂就生了病,遇上突发情况更是束手无策。史明刚寻思着,电影正是普及知识的好工具。接手放映工作时,他就与电影公司沟通,租借了许多医学科教片。
一次,在故事片放映前,他播放了夏振亚 1982 年编导的《冠心病》。影片详细讲解了冠心病的前期症状:心悸胸闷、气短难眠、反复胸痛…… 没想到,这堂特殊的 “课” 竟救了杨金凤一命。
一天夜里,杨金凤突然感觉左侧后背疼痛难忍。换作以往,她或许不会当回事,可想起科教片里的内容,心里不禁犯起嘀咕。她赶忙将情况告诉马友志。马友志虽觉得可能是多想了,但也不敢大意,连夜叫救护车将妻子送往县医院。经检查,杨金凤确实患了心脏病。医生连连惊叹:“真没想到,农村人能有这么强的健康意识,送得再晚些,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过后,大家对电影的作用有了全新认识。原本只当是娱乐的电影,竟成了救命的 “良药”。
鉴于史明刚的出色表现,马友志提议让他担任党支部副书记。这个提议得到全体村干部的支持,乡党委也很快批准。
走马上任的史明刚深知责任重大。为了不辜负大家的信任,他一头扎进工作中,走村串户,搜集整理村里的历史资料、民情民意,从人口分布到农业发展,从居住条件到基础设施,事无巨细,记在心里,只为更好地为乡亲们服务。
与此同时,远在他乡的马志远,工作也迎来了新变化。在税务部门工作两年后,他被调到银行信贷科,负责技术改造贷款业务。
旧历年底,年味渐浓,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科长安排马志远与另外两名信贷员,前往方便食品技术中心采购优惠价的白条鸡。
三人骑着自行车,穿过京山铁路的地下通道,来到市区南郊的工厂区。眼前的景象略显萧条,破旧的厂房矗立,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不再。原来,这里曾是通用机械厂,因经营不善、连年亏损,被市政府卖给新成立的方便食品技术中心。
走进企业财务科,史科长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热情地向他们介绍企业的前世今生:“国家打算把望州打造成京津的‘菜篮子’,姚依林副总理亲自来调研了两次,决定在这里建食品工业大学和方便食品技术中心,我们这企业才应运而生。” 说着,史科长又带着他们参观车间,还从香肠生产线拿来刚出炉的香肠请他们品尝,一拿就是一大把,显然早已超出 “品尝” 的范畴。
马志远忍不住问:“从车间拿这些东西,不用记账吗?”
史科长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记什么账!工人在车间里随便吃,还经常往家里带,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
随后,众人来到厂区最南边的冷库。深绿色的大铁门前,一位年轻姑娘亭亭玉立。她身姿婀娜,眉目清秀,乌黑长发如瀑垂落肩头,小麦色的脸庞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她身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衣服,在一众工装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仅仅一眼,马志远被她深深吸引,那抹倩影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姑娘打开库门,里面堆满整麻袋的白条鸡。史科长一边往外拿鸡,一边数着数,早已超出了预定的数量,管库的姑娘既不阻拦,也不核对,这切稀松平常。
这一幕让马志远内心翻涌。一个企业,连最基本的出入库管理都是如此混乱,生产、销售环节又会是什么样子?这就是公有制企业的 “优势”?这样的企业,真的值得贷款支持吗?
第二天,史科长带着一位中年男子来找马志远。“这是我们财务处长马凤仪,跟你还是本家呢!” 史科长介绍说:“国家刚批了 840 万元的技术改造贷款指标,我们来办手续,还望尽快审批,好让项目早点开工。”
马凤仪与马志远寒暄时,马志远心中不禁一动 ——“凤仪” 与伯父马凤岐的 “凤” 字相同,虽不知是否有亲缘关系,也倍感亲切。不过,职业的严谨让他很快冷静下来:“资料我先收下,需要向行长汇报后再答复你们。” 马凤仪二人虽满心焦急,也只能无奈离去。
没过多久,邢行长将马志远叫到办公室。原来,地区行署赫专员亲自打电话,要求银行尽快发放这笔贷款。马志远如实汇报:“我刚收到申请,明天就去做贷前调查。”
次日,马志远来到食品中心,仔细查阅财务报表和账目,很快发现诸多问题。他严肃地说:“按照规定,目前你们不符合贷款条件。”
马凤仪一脸诧异,双手背在身后,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这是国家专项贷款,你们按要求放款就行,何必卡得这么严?”
马志远不卑不亢:“我会如实向行长汇报,最终如何决定,听领导安排。”
回到银行,马志远将调查情况和自己的担忧一五一十汇报给科长和行长,并明确表示不能放款。邢行长陷入两难:一边是上级领导的指示和国家专项指标,一边是信贷员的专业判断,该如何抉择?
半个多月过去,贷款没有发放,项目迟迟未动,马凤仪急得团团转。食品技术中心总指挥再次找到赫专员施压,赫专员的电话再次打到邢行长那里。无奈之下,邢行长召集信贷科长和马志远商议。
马志远依旧坚持己见:“这个企业官僚作风严重,管理混乱,只重政治不重效益。现在放款,以后肯定收不回来,这个责任谁来承担?要是有人敢担责,我立刻办理放款手续!”
邢行长和马科长非常认可马志远的判断,可专员的压力也不容忽视。思忖良久,马科长提议:“先放 100 万,后续看情况再说。既能给郝专员一个交代,也能尽量降低风险。”
最终,三人达成一致。马志远将决定告知马凤仪,马凤仪虽满心不甘,也只能接受。此后,马志远频繁前往食品技术中心,监督贷款使用情况,与马凤仪的接触日益增多。
然而,食品技术中心的经营状况每况愈下,亏损不断,甚至还爆出内部盗窃案。此时,马凤仪和史科长才明白,当初马志远为何坚决反对这笔贷款。
一次,马凤仪执意要请马志远吃饭,史科长作陪。席间,史科长打趣说:“小马,今年多大了?成家了没?”
马志远开玩笑回应:“还单着呢,您要给我介绍对象?”
史科长一拍大腿:“还真有!我们马处长家千金,至今待字闺中,我看你们就挺合适!”
马志远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别闹别闹!我早结婚了,孩子会打酱油了!”
史科长一脸不信:“真的假的?我可听说……”
马凤仪也忍不住嗔怪说:“你别瞎说了,我女儿早就嫁人了。”
“嫁人了?我明明看过她档案,写的是未婚!” 史科长一脸疑惑。
马凤仪苦笑着解释:“当时调动工作不方便,所以没写已婚……”
谁也没想到,曾经被寄予厚望的食品技术中心,最终走向破产。那 100 万元贷款,仅收回 2 万元,其余 98 万元成了坏账,只能按程序核销,成为一段令人叹息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