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上游的浓雾渐渐稀薄,化作缕缕轻纱,缠绕在墨绿色的杉树林间。李长乐跟在那个自称“路过”的神秘狙击手身后,保持着约十米的距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断扫视着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以及周围任何可能存在的异常。
狙击手的步伐稳健而轻灵,对地形的熟悉程度令人咋舌,总能找到最省力、最隐蔽的路径。他很少回头,似乎毫不在意李长乐是否跟随,那份笃定和从容,反而让李长乐心中的疑云更重。
两人一前一后,在近乎凝固的沉默中跋涉。涧水声逐渐被抛在身后,地势开始明显抬升,空气也变得更加稀薄寒冷。李长乐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不愿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穿过一片嶙峋的怪石区,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孤零零的、由灰白色石材砌成的方形建筑,矗立在山脊一处相对平缓的坡地上。建筑不大,只有两层,墙壁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几扇窗户的玻璃大多破损,黑洞洞地望着来人,像是被挖去眼珠的头颅。屋顶上,一个早已锈蚀、扭曲成奇怪形状的铁质风向标,在穿过山脊的寒风中发出细微而顽固的“嘎吱”声,更添几分荒凉与诡异。
这就是那个废弃的高山气象站。它像是一个被时间和文明遗忘的哨兵,孤独地守望着这片荒蛮的山域,见证着风霜雨雪,也见证着此刻不期而至的访客。
狙击手在气象站残破的木门前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极其专业地侧身,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视了一圈四周,尤其是几个制高点和可能的接近路线。确认安全后,他才侧过头,对李长乐做了一个简洁的“进去”的手势。
李长乐犹豫了一瞬,手悄然按在腰间藏着的唯一一把战术匕首上,最终还是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走了进去。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一楼大厅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鸟兽的粪便,废弃的仪器设备东倒西歪,线缆如同枯藤般垂落,几张破烂的桌椅散落在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陈年的腐朽气息,光线从破窗透入,在布满污渍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然而,与这整体破败景象格格不入的是,在大厅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竟然铺着一块完整的深绿色防雨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个军用级别的深色背囊、一个标识清晰的急救箱、以及几个标注着压缩食品和清水的硬质塑料箱。旁边甚至还有一个折叠式的小型燃气炉。
这里显然被精心布置过,作为一个功能齐全的临时安全点和补给站。
“这里有吃的,有水,自己处理伤口。”狙击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依旧站在门口,没有完全进来,保持着对外的警戒姿态。“二楼相对干净,可以休息。但别生火,烟会暴露位置。”
他的安排简洁、实用,不带丝毫多余的感情。
李长乐没有客气,他现在确实急需补充和休整。他走到补给点,先拧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贪婪地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般的舒爽。然后他才拿起一包高能量压缩饼干,艰难地啃了起来。干涩的饼干混合着冷水下肚,勉强压制住胃部的痉挛,带来一丝实实在在的饱腹感和微弱暖意。
他一边机械地进食,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那个狙击手。对方依旧站在门口,背对着他,透过门缝观察着外面的情况。他的站姿看似放松,但李长乐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像一头休憩中的猎豹。
“你到底是谁?”李长乐咽下嘴里的食物,再次问道,声音因为饮水和休息而恢复了一些力量,但依旧沙哑,“别再用‘路过’这种借口敷衍我。”
狙击手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回答道:“你可以叫我‘隼’。”
“隼”?一个代号。简洁,凶猛,符合他的身份。
“谁派你来的?”李长乐追问,试图撬开更多的信息,“‘破壁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心中闪过几个可能性,包括官方机构,或者其他对“普罗米修斯之火”感兴趣的隐秘组织。
“隼”终于转过身,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看穿人心:“谁派我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有共同的目标。”
“共同目标?”李长乐皱眉,“阻止罗曼诺夫?”
“阻止她,以及她背后那些,试图玩弄人类命运于股掌的家伙。”“隼”的语气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厌恶,“你公布的那些数据,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沉寂多年的深潭。现在,水已经浑了,很多藏在下面的东西,开始忍不住浮出水面。”
他的话,间接证实了李长乐的猜测。这个“隼”,及其背后的势力,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已关注此事,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观察和等待一个合适的介入契机。自己引爆的全球数据风暴,成为了他们正式登场的信号弹。
“你们是官方的人?”李长乐试探着问。对方的装备、气质、行事风格,都透着浓厚的专业军事或情报背景,但又似乎比一般的官方人员更加……灵活和没有拘束。
“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界限,模糊一点对大家都好。你只需要知道,在彻底解决‘普罗米修斯之火’这个麻烦之前,我们可以是……暂时的盟友。”
暂时的盟友。这个词让李长乐心中冷笑。与虎谋皮,莫过于此。但他现在确实需要帮助,需要信息,需要摆脱眼前这濒死的绝境。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李长乐直接提出了最迫切的要求,“我的兄弟周涛和陈默怎么样了?‘星海资本’和dARpA现在什么反应?‘守望者’又在做什么?”
“隼”走到那个军用背囊前,从里面取出一个轻薄、但看起来科技感十足的平板电脑,启动后,快速操作了几下,然后递给了李长乐。
“这是经过加密的卫星链路,可以有限度地访问一些非公开信息渠道。你自己看吧。记住,时间有限,不要进行任何主动通讯,一次也不要。”
李长乐接过平板,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个极其简洁、没有任何品牌标识或花哨功能的纯色界面。他迅速浏览起来上面汇总的情报摘要。
信息比他想象的更加激烈和复杂。
· 周涛和陈默:确认安全,目前仍在“破壁人”提供的安全点内。情报显示,“破壁人”似乎与“隼”背后的势力存在某种程度的默契或非正式合作,正在协助他们进一步转移和提供更高级别的保护。
· “星海资本”:陷入空前危机,多国金融监管机构已启动联合调查,其股价崩盘,资金链面临断裂风险。核心人物罗曼诺夫博士行踪成谜,据信已利用提前准备的退路转入地下。但其核心研究团队和部分最关键的数据,在丑闻全面爆发前似乎已被秘密转移,下落不明。
· dARpA:面临国会山严厉质询和听证会,“普罗米修斯之火”相关项目被无限期冻结,数名高级官员被迫休假接受调查。但内部情报显示,其内部仍有顽固势力在试图保全核心研究资料,并寻找“技术性”重启或改头换面的机会。
· “守望者”:对外表现异常沉默,但其关联的几家欧洲老牌银行和私人基金会出现了不寻常的大额资金流动,似乎在为某种“后手”或“切割”做准备。汉斯·伯格近期频繁出现在柏林和维也纳,与一些政界和科学界的元老进行非公开会晤,内容未知。
局势如同一盘被突然掀翻的棋局,各方棋子都暴露出来,正在混乱中重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寻找新的优势和攻击机会。他引发的海啸,确实搅动了一切,但距离彻底摧毁那些根深蒂固、拥有庞大资源的势力,还远远不够。甚至可能促使他们采取更极端、更隐蔽的行动。
“看来,光是把数据扔出去,还不足以结束这一切。”李长乐放下平板,语气沉重。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个人的力量在庞大的系统性力量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当然不够。”“隼”冷冷道,语气斩钉截铁,“罗曼诺夫和她背后的支持者,就像沼泽里的水蛭,或者拥有无数触手的章鱼,斩断一两条触手,它们还会从别的地方冒出来,甚至可能变得更警惕、更隐蔽。除非……能把整个沼泽的水抽干,或者,找到彻底杀死它们心脏的办法。”
他的比喻残酷而形象,直指问题的核心——需要毁灭性的根除。
“你们打算怎么做?”李长乐看向“隼”,目光灼灼。
“找到罗曼诺夫,找到被转移的核心数据和研究人员,彻底销毁一切。”“隼”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寒光,“或者,确保它们落入‘正确’的人手中。”他在“正确”两个字上,微不可察地加重了一丝语气。
“正确的人?”李长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极其模糊且主观的词汇。谁来判断正确?标准又是什么?
“隼”没有解释,似乎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深入,而是话锋一转,给出了选择:“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留在这里,我们会安排安全渠道,送你离开瑞士,给你一个全新的、干净的身份和足够你安稳度日的资源。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可以功成身退,回归平凡生活。”
“第二呢?”李长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问道。他的眼神里没有对安稳的向往,只有继续向前的决绝。
“第二,”“隼”的目光紧紧锁定他,仿佛要评估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加入我们,找到罗曼诺夫和数据的藏匿点。这很危险,远超你之前的经历。你可能永远处于阴影之下,双手可能沾上不愿沾染的东西,并且大概率再也无法回到你熟悉的、正常的生活。但这是目前看来,唯一能确保那个潘多拉魔盒被永久封存,或者至少不被滥用方法。”
功成身退?隐姓埋名?
李长乐脑海中瞬间闪过周胖子插科打诨的憨厚笑脸,闪过夏小暖那如同阳光般温暖纯净的笑容,闪过直播间里粉丝们热情的弹幕,闪过作为一个普通人平静生活的所有画面。那确实是一种强烈的诱惑,是疲惫灵魂渴望的港湾。
但他随即又清晰地想起了那段代表意识被强行坍缩的恐怖音频,想起了罗曼诺夫那视人命如草芥、充满科学狂人式的冷漠与疯狂,想起了汉斯老人那沉甸甸的期望与托付,想起了自己亲手按下发布键时的那份沉重责任。
他点燃了风暴,就必须亲眼看到风暴平息,看到乌云散尽。他打开了魔盒,就必须亲手将其封印,或者确保它不会贻害人间。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无法逃避的、自我赋予的宿命。
他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之前的疲惫仿佛被这股决心驱散了不少:“我选择第二条路。”
“隼”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选择,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很好。那么,休息四小时。尽量恢复体力。然后,我们出发。”
他不再多言,重新走到门口,如同融入背景的雕塑般继续履行警戒的职责。
李长乐靠在布满灰尘和湿气的冰冷墙壁上,缓缓坐下。他闭上眼睛,试图强迫自己小憩片刻,但大脑却异常活跃,各种信息、猜测、担忧和决心交织碰撞。
“隼”和他背后的势力,像是一股突然介入的强大变量。他们目的看似明确(摧毁或控制“火种”),手段专业冷酷,但立场和最终目的却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正确的人”?这个说法本身就充满了不确定性。是敌是友,在最终目标达成前,恐怕难以简单界定。
而前路,注定更加凶险。寻找已经隐藏起来的、如同惊弓之鸟的罗曼诺夫和核心数据,无异于在茫茫黑暗森林中追踪最狡猾的狐狸,而且必然伴随着最激烈、最无所不用其极的对抗。dARpA的残余势力、“守望者”的后手、以及其他可能被数据吸引来的秃鹫……各方势力都可能成为敌人。
他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比阿尔卑斯山腹地更加黑暗、更加未知的深渊。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尽管同伴的身份成谜,目的不明,关系脆弱。
他深吸一口气象站里冰冷而陈腐的空气,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四小时后,他将再次踏上征途。
这一次,目标明确——终结这一切。无论付出何种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