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万籁俱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辅国公府的书房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牛油烛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冯保被秘密押回后,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瘫软在地。尽管时若已手法精准地为他复位了下巴,但他目光涣散,面对严锋的厉声质问,只是蜷缩着身体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对“玄鸟”和“黄泉引”的关键问题充耳不闻,仿佛已彻底放弃了求生之念。
“爷,这老阉狗心神已溃,油盐不进,短时间内恐怕……”严锋眉头拧成了疙瘩,向萧逐渊汇报,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时间如同指间沙,每一粒的流逝都敲击在人心头。
萧逐渊背对着众人,立于窗前。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他挺拔的背影在烛光映照下,竟显出几分孤峭的疲惫。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先掠过地上烂泥般的冯保,最终定格在时若沉静如水的面容上。
“阿渊,”时若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清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冯保此路暂不可行,我们需另辟蹊径。”她移步至书案旁,纤白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宫城图上的慈宁旧苑,“既然无法从掌控者入手,那便从‘黄泉引’本身寻找破绽。地火引爆火药,必然依赖引信、通道和特定的触发机制。若能寻得并切断其中关键一环,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萧逐渊眸中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夫人的意思是,从冰窖那些复杂的机关管道反推?”
“正是。”时若颔首,眼神睿智而坚定,“石影队长提及,机关核心深埋地下,与岩层融为一体。然,再精妙的死物,也必有维系其运转的枢纽与能量流转的路径。地火被引动,总需有通道抵达火药埋藏之处。若能勘明这些地下脉络的走向,或许就能圈定火药埋藏的大致范围,甚至……找到阻断地火或隔离火药的方法。”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大胆且近乎渺茫的设想,但在眼前这山穷水尽的绝境中,却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光。
“需要最精通地下勘探、机关土木之人,而且,必须绝对可靠。”萧逐渊沉吟道,脑中飞速筛选着可用之人。工部官员牵扯太广,易走漏风声。他麾下虽有此道好手,但面对如此诡谲复杂的局面,恐力有未逮。
就在此刻,书房外传来老管家萧福谨慎而略带急促的通报声:“世子爷,府外有一位老者求见,自称姓鲁,言是……故人之仆,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京城存亡。”
姓鲁?故人之仆?萧逐渊与时若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疑与一丝不敢奢望的微芒。
“速请。”萧逐渊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片刻后,萧福引着一位老者步入书房。老者年约六旬,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风霜。然而,他腰背挺直如松,步履稳健,尤其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内蕴,迥异于寻常老人。他进入书房,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在场众人,在瘫软的冯保身上略一停留,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惜,随即恭敬地向萧逐渊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老奴鲁晟,参见世子爷。”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久经沙场般的沉稳。
“鲁老先生不必多礼。”萧逐渊虚扶一下,目光如炬,仔细审视着他,“不知老先生所称故人,乃是何人?又有何要事,竟关乎京城存亡?”
鲁晟直起身,并未多言,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半块玉佩。那玉佩色泽温润,雕工古朴,纹路奇异,递到萧逐渊面前:“老奴乃已故工部侍郎,兼领将作监大监,鲁恒之家仆,追随老主人三十余载。这半块玉佩,乃当年老主人与已故辅国公,即世子爷您的祖父,定下生死盟约的信物。老主人临终前再三交代,若见持另外半块玉佩之后人,当倾尽所有,竭力相助,以报当年辅国公知遇救命之大恩。”
萧逐渊心中剧震!他立刻转身,从书案一处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紫檀木锦盒,开启盒盖,里面以明黄绸缎衬垫着,赫然是另外半块玉佩!他将两块玉佩轻轻合拢,严丝合缝,纹路完美相接,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鲁恒……鲁大师!”萧逐渊肃然起敬,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感佩。鲁恒之名,他自幼便如雷贯耳,乃是先帝时期公认的机关土木泰斗,宫中许多巧夺天工的建筑和隐秘工程皆出自其手,据说慈宁宫后期的部分关键修缮和改造,亦由他主持!他万万没想到,祖父竟与这位传奇大师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鲁老请上座!”萧逐渊态度变得极为郑重,亲自引鲁晟坐下,“实不相瞒,眼下京城正面临倾覆之危,或许唯有鲁老,方能解此倒悬之局!”他不再有任何隐瞒,简练而清晰地将“青蚨”欲以地火引爆炸药、摧毁宫城的惊天阴谋,以及目前探查受阻、冯保崩溃的困境,尽数告知鲁晟。
鲁晟听完,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骇之色,反而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沉痛与了然。他长长叹息一声,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老主人当年主持慈宁宫修缮时,便曾凭借其超凡的洞察力,隐约察觉前朝在此地留下了一些极为隐秘的构造,似乎与地下火脉隐隐相合。他忧心忡忡,曾秘密绘制过部分地下结构的草图,并郑重告诫后人,此乃潜藏的巨患,一旦被歹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没想到……悠悠数十载过去,这番警示,竟一语成谶!” 他话语中充满了对故主的追思与对现实的痛心。
他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巨大的宫城图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手指精准地点在旧苑区域的几个关键位置:“若要以地火精准引爆,最佳途径莫过于利用前朝遗留下的三条废弃‘引热道’!一条主道直通冰窖下方,另外两条较为隐蔽的辅道,则分别通往旧苑的‘观星台’地基和‘荷花池’底!依老奴推断,那足以毁天灭地的火药,其埋藏点必然在这三条通道的枢纽节点附近,或者……更为歹毒直接,就填塞在通道之中!”
观星台!荷花池!这正是之前老宫人未曾提及,而影刃也因冰窖遇袭未能深入探查的盲区!
“鲁老,可能找到这些通道的入口?或者……有何法门可以阻断地火?”萧逐渊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急切而不失恭敬。
鲁晟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道决绝的光芒:“通道入口早已被老主人奉命封死,强行挖掘,时间万万来不及。但,”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意味,“老主人当年秉持忠义,暗中留了一记后手!他曾在三条引热道与宫外主地脉的交接要害之处,秘密设置了三处‘断龙石’!只要找到并启动机关,放下这千钧断龙石,便能暂时截断地火流入旧苑的通道!”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然,此举凶险异常!断龙石机关年代久远,深埋水下,能否顺利启动尚属未知之数。且一旦启动,地火流向被强行改变阻隔,极可能引起小范围的地脉剧烈震荡,甚至……可能提前引爆部分靠近断龙石的火药!这无异于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是一个残酷的两难抉择:坐视不管,明日寿宴,皇亲国戚、满朝文武乃至宫人数万,皆成齑粉;冒险阻止,则可能立刻引爆,功败垂成,甚至亲手加速灾难的降临。
萧逐渊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烛火与墨锭的微香,更带着千钧重担的沉郁。他侧首,目光与时若悄然交汇。时若凝望着他,没有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是无条件的信任、理解与毫无保留的支持。这无声的交流,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都更具力量。
“鲁老,”萧逐渊的声音沉稳如磐石,带着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决绝,“请带我们去找‘断龙石’!与其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京城化为焦土,不如拼死一搏,争这一线生机!所有后果,由我萧逐渊,一力承担!”
鲁晟看着眼前这对年轻夫妇,在他们眼中,他仿佛看到了与故主鲁恒一般无二的担当、魄力与赤诚。他心潮澎湃,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衫,旋即向着萧逐渊深深一揖,直至地面:“老奴……愿效死力,追随世子爷,万死不辞!事不宜迟,请世子爷立刻挑选绝对可靠、水性精湛的好手,随老奴前往!机关所在,就在旧苑外围的御沟之下!”
御沟,宫城护城河的一段分支,水流湍急,暗流汹涌,深不见底。
天色依旧沉暗,最后的希望,连同巨大的风险,被寄托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萧逐渊亲自挑选了包括严锋、石影在内的十余名绝对心腹,他们个个眼神坚定,视死如归。一行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利剑,在鲁晟的指引下,悄无声息地直奔那危机四伏的慈宁旧苑,奔赴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御沟之畔。
而时若,则留守府中,清丽的面容上镇定如常,她迅速调配府中所有资源,准备好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剧变,成为萧逐渊最稳固的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