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吉目瞪口呆:“大……大哥?这……这能行吗?”
李建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然呢?这两万八千多贯扔水里听个响?老子就是要让全草原的人都知道,他们尊敬的齐王殿下,花了天价,请了一帮子‘神仙’,在盛会上给大家助兴!”
他这话带着自嘲,也带着一股子狠劲儿。
“大哥这也算是……废物利用了吧!”
李世民在一旁忍着笑,低声评价道,觉得大哥这招“化腐朽为神奇”实在是高。
李渊在一旁听着,原本阴沉的脸也缓和了不少,甚至觉得有点解气。
让这帮招摇撞骗的家伙上台出出洋相,总比让他们白白拿走那么多钱强。
他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
情况也就是这么个情况了,正好现在能当家的老李头和他的三个嫡子都在场,那干脆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话说开了就是,也省得日后猜忌,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李建成挥了挥手,示意薛仁贵先带人退下,处理好那些“大师”的事。
房间内再次只剩下父子四人,气氛却与之前的愤怒和荒诞截然不同,变得严肃而深沉。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李渊,又扫过李世民和李元吉,语气诚恳,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只剩下陈述事实的坦然:
“阿耶,三胡……事到如今,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
“我选择让位,推举二郎,并非一时冲动,更他娘的不是什么中了邪。”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是因为我自认为,我不如二郎。”
“我李建成,自己最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论文治,安抚内政、平衡朝堂,我或可周旋;但论开疆拓土、洞察万里之外的战略眼光,我不及二郎。论武功,上阵冲杀、统领一军,我尚可为之;但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以及那身先士卒、足以让天下猛将归心的个人武勇与魅力,我远不如二郎。论雄才大略,开创前所未有之局面的魄力与手腕,我……亦自知逊色。”
他的话语中没有丝毫的矫饰或委屈,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自我剖析。
“为了咱老李家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为了大唐日后能有更好、更广阔的发展,由一个更优秀、更合适的继承人来执掌,难道不是最应该的吗?”
“所以,我甘愿让出这太子之位,让给比我更优秀的二郎。”
他摊了摊手,看向李渊,眼神清澈:
“阿耶,您说,我这么想,这么做,有毛病吗?”
“没毛病!”
他自问自答,语气斩钉截铁。
不等李渊和李世民从这番坦诚中回过神来,李建成又换上了一副略带惫懒和向往的语气,说出了另一个或许更为真实的原因:
“再说了,阿耶,您也知道我这人。”
“我这几年,在草原上,在外面,算是浪荡惯了。天高皇帝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琢磨点新奇的玩意儿,带着兄弟们搞建设,开拓疆土……自由自在!”
“我一想着日后,要像您一样,天天被困在那四方天的皇宫里,困在那张硬邦邦的龙椅上,每天对着堆成山的奏折,跟那些老狐狸们勾心斗角,一坐就是几十年……直到老,直到死……”
他脸上露出一个近乎惊惧的表情,连连摇头:
“我坐不住!阿耶,我是真坐不住您知道吗?!那不是我想要的日子!那样的皇帝,当得有什么滋味?对我来说,那不是权力,是枷锁,是囚笼!”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所以啊,于公于私,于国于家,于我的本心,这个决定,都是最好的选择。”
“以后,二郎在前面扛着,我和三胡在后面帮衬着,我们兄弟齐心,把咱家大唐的这基业,弄得再红火些,再牢固些,岂不比什么都强?”
“也省得……再闹出今天这种‘驱邪’的幺蛾子了。”他无奈地瞥了李元吉一眼。
寂静。
李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他从未听过有人如此评价皇位,如此剖析自己,又如此……“不思进取”。
但偏偏,这番话里透出的清醒、豁达以及对家族的责任感,让他无法反驳,甚至心生感慨。
李元吉则是彻底傻了眼,脑子还在努力消化着“大哥是自己不想当皇帝”这个颠覆他认知的事实。
此刻他的内心世界,正在经历一场海啸:
那是皇位啊!
那可是能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皇位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一道旨意就能倾覆江山!
那是天下男人终极的梦想!
就……就不想当?!
就……说让就让了?!
龙椅上头有钉子吗坐不住?!
大哥他……他脑子是不是在草原上被风吹坏了?!
还是说……二哥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
这他娘的根本不合常理啊?!
他脸上的表情扭曲,写满了难以置信、痛心疾首(为大哥“错过”皇位),以及一种“暴殄天物”的惋惜。
如果李渊、李建成和李世民此刻能听到李元吉心中的咆哮,恐怕会不约而同地、深深地叹上一口气。
然后告诉他……
“三胡,乖。”
“你想的那个……不是皇帝。”
“那他娘的……是昏君!”
可惜的是,三人并不能听到李元吉的内心风暴。
李建成将目光从尚在懵懂中的李元吉身上,移回到了老李头身上,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定。
意思很明白了:
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摊开讲完了,底牌尽出。
现在,该您老表态了。
李渊的双眸深如寒潭,古井无波,没人能从他脸上窥探出丝毫内心的波澜。
只有那根苍老却依旧有力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敲击着。
哒、哒、哒……
这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在这个本就严肃到近乎凝固的氛围里,更添了一丝令人心悸的紧张,就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李建成微微眯起眼,仔细地盯着老李头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试图从中解读出他最终的决断。
李世民则是紧张得嘴唇都有些发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未来的国运、兄弟的承诺、以及那沉重的责任,都系于父亲接下来的话语之中。
而李元吉,依旧陷在自己的头脑风暴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觉脑子快要烧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李渊敲击桌面的手指蓦然停住。
他抬起眼皮,目光缓缓扫过三个儿子,最终定格在李建成脸上,嘴唇翕动,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朕,不允!”
???
李建成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先是下意识地一松,以为父亲终于想通了,脸上甚至条件反射地刚要露出一丝“早该如此”的释然笑容,话已到了嘴边:“您早这样不就省得……”
可话未说完,他猛然间反应了过来,瞳孔骤缩,笑容僵在脸上,化为难以置信的错愕:
“您……您说啥?!”
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李渊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朕言:朕……不……允!”
“听懂了吗?”
还不等李建成从这突如其来的否决中回过神来,组织语言准备给老父亲再进行一轮深入“解释”(或者说洗脑),一旁跪着的、原本还处于混沌状态的李元吉,却像是被这三个字点燃了某种奇怪的兴奋点,猛地回过神来!
他“蹭”地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梗着脖子,学着李渊的语气和用词,大声附和道:
“朕也不允!”
他这突如其来的“僭越”和打岔,瞬间打破了原本凝重的气氛。
李建成本就着急,被这憨货一搅和,更是火冒三丈,扭头就对着李元吉一声怒斥:
“现在这儿他娘没你说话的份儿!给老子继续滚去跪着!咱俩的账,回头再慢慢算!”
大哥的怒火吓得李元吉一哆嗦,那点刚刚冒头的“参与感”瞬间被掐灭,讪讪地应了一声:
“哦……”
又乖乖地、怂怂地缩了回去,重新跪好,只是嘴里还忍不住极小声地嘟囔:“不允就不允嘛,这不正好嘛,凶什么凶……”
插曲过后,焦点重回。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渊:
“阿耶!为何不允?儿臣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于国于家,于儿臣自身,这都是最好的选择!您……”
李渊直接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眼神复杂无比,有疲惫,有失望,有愤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长子的期许与不甘?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建成,声音沉郁:
“为何?”
“就因为你是嫡长子!是朕亲自册封的太子!是国之储君,名分早定!”
“就因为……这天下,还没有太子因为‘自认为不如弟弟’而让位的道理!此例一开,后世纷争无穷!你让史书如何写朕?如何写你?如何写我李家?!”
“你不想坐?你觉得是枷锁?”
李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帝王尊严:
“但这由不得你!”
“只要朕还是皇帝,只要朕还没有下旨废黜你,你,李建成,就还是大唐的太子!就得给朕担起这份责任!”
“至于你比不比得上世民……哼,朕还没死呢!还轮不到你来替朕、替这大唐天下做决定!”
说完,李渊再次猛地一甩袖袍,不再给李建成任何辩驳的机会,转身,决绝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心力交瘁的房间。
留下兄弟三人,一个面色铁青(李建成),一个神情复杂(李世民),一个满脸茫然(李元吉)。
压抑的沉默被李建成打破,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盏乱跳。
他盯着李世民,语气中带着一股被逼到绝路的狠厉和几分破罐破摔的意味:
“二郎!”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说真的,咱现在要兵有兵,要钱有钱,粮草也不缺,如今这北疆上下,都是咱们的人!”
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
“要不……咱他娘的直接打回长安吧?!”
“老子受够这鸟气了!明摆着对大家都好的路,老家伙就是不让走!”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指着自己的鼻子:
“只要你现在拍板,大哥我……我来给你做先锋!咱也当他娘的一回从龙之臣!”
幼龙……要从龙?!
这话,怎么听怎么邪乎!
从古至今,只有臣下、部将依附未来的皇帝叫“从龙”,哪有当朝太子、嫡长子给弟弟“从龙”的道理?
这他娘的简直是乱了套了!
“大哥!慎言!”
李世民猛地一声低喝,打断了李建成更加口无遮拦的话。
他的脸色也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后怕。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李建成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李建成都感觉到了疼痛。
“大哥!你气糊涂了!”
李世民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岂能出口?!”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建成,沉声道:
“阿耶不允,自有阿耶的考量。储君之位,关乎国本,岂能因你我兄弟私相授受,甚至……甚至兵戎相向?那与乱臣贼子何异?!我等若行此道,与隋末群雄有何区别?这大唐的江山,还要不要了?!”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但依旧坚定:
“大哥,你的心意,世民心领了,感激不尽!但这条路,绝不可行!”
“阿耶只是一时未能想通,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切不可因一时意气,行差踏错,酿成千古之恨!”
看着李世民那清醒而坚定的眼神,李建成心里一乐,这小子,还是不上当,不过我的二郎啊,有些事儿,可是由不得你呀。
这从龙之臣,我李建成当定了!耶稣来了也拦不住,我说的!
他当然知道刚才那话有多荒唐,不过这本来也就是他的一种试探罢了!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揉了揉被李世民抓疼的手臂,苦笑道:
“行了行了,知道了……老子就是说说气话。瞧把你吓的。”
他叹了口气: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老家伙把路堵死了,咱们就干等着?”
李世民见大哥冷静下来,也松了口气,沉吟道:
“当下之计,仍是办好那达慕大会。这是眼前最重要的国事,也是向阿耶、向天下展示我们兄弟能力和格局的机会。”
“至于太子之位……既然阿耶不允,我们便暂且不提。但大哥你既无心于此,日后朝政事务,我可多分担些,你也可多些精力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比如……科研部的那些新玩意儿,草原的进一步开发。潜移默化之间,格局自会慢慢变化。”
“总之,不可操之过急,更不能诉诸武力。否则,我等与世家何异?又如何能让天下归心?”
“行吧行吧,就按你说的办。他娘的,这太子当得……烦死了!”
李建成看了看坐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显然心思沉重的李世民,又瞥了一眼跪在角落、眼珠子乱转不知道在盘算啥的李元吉。
他知道,二郎现在需要空间自己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局。
老李头那句“不允”,打击最大的,其实是心怀期待的李世民。他能宽慰自己这个“大哥”,却难以说服自己。
“你们俩……”
李建成开口,打破了沉寂:“二郎,你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杵着了。”
李世民闻言,抬起眼,看向大哥,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确实需要独处,理清思绪。于是他站起身,对着李建成微微颔首,又复杂地看了一眼李元吉,便拖着沉重的步伐,默默离开了客厅。
李建成的目光,如同两把无形的刀子,慢悠悠地、精准地钉在了还跪在地上的李元吉身上。
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稀薄而危险。
“三胡……”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过来!”
李元吉浑身一激灵,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屁股死死钉在原地,双手连连摆动:
“我……我不过去!”
开他娘什么玩笑!
现在,整个客厅可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俩了。要是大哥真要动手,那连个拉架、劝和的人都没有了!
二哥走了,父皇更是不在,大哥要是新账旧账一起算,他连个求救的对象都没有!
他又不傻!
他才不过去自投罗网!
“哦?”
李建成眉毛一挑,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语气带着一种危险的玩味。
“那……我过去?!”
这话如同一道催命符!
李元吉仿佛已经看到大哥站起身,摩拳擦掌向他走来的恐怖画面!
他瞬间认清了现实——躲是躲不掉了,主动过去或许还能“量刑”稍轻?
他立马换上一副谄媚到极点的笑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哈腰:
“别!别!那……那倒……倒大可不必!您……您坐着,千万坐好!稳当!我过来!我这就过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地,像是走向断头台一样,磨蹭到了李建成面前的几步远地方。
垂着手,低着头,一副“我错了,任打任骂”的怂包模样,但眼神却时刻警惕着大哥的突然动作。
李建成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火气莫名地消了一半,反倒有些好笑。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下说。”
李元吉如蒙大赦,但又不敢完全放松,只敢用半边屁股挨着椅子边坐下,身体绷得笔直,准备随时弹起来逃跑或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