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光德坊深处,一座早已荒废、供奉着不知名神只的野庙,在浓重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黢黑的轮廓。
残破的幡布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轻响,断壁残垣间,只有几点幽绿的磷火偶尔闪烁。
子时刚过,一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过倾颓的院墙,落在铺满枯叶和瓦砾的庭院中央。
此人正是燕青。
他依旧一身半旧青衫,宽檐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一双在暗夜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指尖距离腰后暗藏的淬毒短剑仅有寸许。
庙堂深处,阴影浓得化不开。忽然,一点微弱的火光摇曳亮起,映出一张年轻而平静的脸庞。
李贞独自一人,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身前只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火苗如豆,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剥落的神像上,显得有几分诡异。
“你来了。”李贞开口,声音平和,没有丝毫意外,仿佛只是等候一位约定的友人。
燕青身形微微一滞,显然没料到李贞竟真的孤身前来,且如此从容。他沉默片刻,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晋王殿下好胆色。就不怕这是个陷阱?”
李贞轻轻吹了吹油灯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火光跳跃了一下。“若是陷阱,你此刻现身,便已失了先机。况且,”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昏暗,直直看向燕青,“若连与一个心存疑虑之人坦诚一见的胆量都没有,本王又如何敢言改变这积重难返的天下?”
“改变天下?”燕青嗤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嘲讽与不信,“殿下身为天潢贵胄,可知民间疾苦?可知贪官污吏如何敲骨吸髓?可知像我等这般家破人亡的孤魂野鬼,心中是何等怨恨?”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段满门被屠、仅自己一人侥幸逃脱的血色记忆,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
李贞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质问,而是缓缓站起身,油灯的光晕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暖色,与周围的破败阴暗形成了鲜明对比。“燕青,本名燕北辰,幽州人士。祖上三代皆为将作监大匠,精于机关营造。
贞观十五年,因不愿将家族秘传的‘千机锁’图谱献与当时权倾朝野的郧国公张亮,你父被构陷‘通敌’,满门男丁被斩,女眷充入教坊司,家产抄没。
你时年十四,被一家将拼死救出,流落江湖,后得异人传授,练就一身本领,矢志复仇。”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出了燕青埋藏最深的秘密和痛楚。
燕青浑身剧震,斗笠下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同利剑,死死盯住李贞,杀气骤然弥漫开来!“你调查我?!”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短剑的剑柄已被他紧紧握住。
“不是调查,”李贞迎着他充满杀意的目光,语气依旧平静,“是了解。张亮虽已伏诛,但当年构陷你燕家的帮凶,如今大多仍在朝中,甚至身居高位,继续靠着盘剥百姓、阿附权贵而逍遥快活。
你恨他们,更恨这纵容他们、让你沉冤难雪的朝廷制度。所以,你才会被高阳公主以‘助你复仇’为饵,招揽麾下,对吗?”
燕青沉默着,胸膛微微起伏,李贞的话如同重锤,敲打在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李贞向前迈了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荒庙中回荡:“可你想过没有?杀几个贪官,报一家之仇,固然痛快。
但然后呢?这天下还有多少个张亮?还有多少个燕家会重蹈覆辙?根子烂了,砍掉几片枯叶,来年只会生出更多毒菇!”
他伸出手指,指向脚下破碎的青砖,指向窗外漆黑的长安夜空:“这大唐,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内里早已被门阀割据、吏治腐败、土地兼并这些痼疾蛀空!
百姓赋税沉重,豪强兼并土地,寒门士子报国无门,边关将士缺饷少粮……这些,岂是杀一两个奸佞就能解决的?”
燕青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李贞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被仇恨蒙蔽多年的心智。他从未想过这么远,复仇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恨朝廷,不如助我,改变这个朝廷!”李贞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本王欲行的,非为一己之私利,而是要革除积弊,铲除痼疾!
打破士族垄断,广开寒门仕途;整顿吏治,严惩贪腐;清丈田亩,抑制兼并;兴修水利,鼓励农桑……我要打造的,是一个吏治相对清明,百姓能得温饱,有才者能尽其用,有冤者能申其屈的天下!”
他描绘的蓝图,如同一个遥远而璀璨的梦,与燕青所见的黑暗现实形成了剧烈的冲击。燕青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亲王,看着他眼中燃烧的、与自己复仇火焰截然不同的、却更为炽热和宏大的光芒。
“你……真能做到?”燕青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
“事在人为。”李贞斩钉截铁,“前路必然荆棘密布,长孙无忌、高阳公主,乃至朝中无数既得利益者,都会是敌人。但本王既立此志,便百死无悔!”
他第一次喊出了燕青的本名,语气郑重,“燕北辰,你的才华,你的仇恨,不应只用于暗杀行刺,埋没于江湖。
这世间需要公道,更需要能缔造公道的力量和手段。你可愿,将你的命,你的才,借与本王?
不是为本王个人,而是为这天下,搏一个可能的光明未来?待功成之日,你燕家之冤,必将昭雪,你父辈传承的机关巧术,亦可用于利国利民之途,光耀门楣!”
“哐当”一声轻响。
燕青腰后的短剑,掉落在了布满灰尘的地上。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斗笠滑落,露出一张因激动而扭曲、却已泪流满面的脸。
多年来的孤愤、仇恨、迷茫,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李贞的坦诚、格局,以及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彻底击溃了他坚硬的外壳。
他猛地单膝跪地,以手抚心,这是江湖中最重的效忠礼节。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燕北辰……燕青,飘零半生,只为复仇。
今日得遇明主,闻此宏愿,如拨云见日!若殿下真能还这天下一个公道,燕青此命,从此卖与殿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李贞上前,亲手将他扶起:“好!从今日起,你便是本王埋在这长安城最深的一颗棋子。
你的任务,是利用你的身份和手段,暗中组建一张覆盖京城乃至各道要津的暗探网络,监控长孙、太平一系动向,搜集其不法罪证。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暴露。”
“燕青明白!”燕青重重点头,迅速收敛了情绪,恢复了几分冷峻。他捡起短剑,插入鞘中,动作干净利落。
就在这时,燕青似乎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殿下,属下潜伏公主府时,探得一紧急消息。高阳公主近日与长孙府往来异常密切,似乎在密谋一件大事。”
李贞目光一凝:“说。”
“他们……似乎欲在殿下离京前往并州的路上,假扮边境流寇,截杀车驾。”
燕青顿了顿,声音更沉,“而且,据零星信息判断,他们的首要目标,可能并非殿下您本人,而是……随行的武夫人。”
李贞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瞬间散发出冰冷的杀气,连桌上的油灯火苗都为之剧烈摇曳。他拳头猛然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
“好,很好。”李贞的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本王还未离京,他们便已迫不及待了。燕青,此事交由你暗中详查,务必摸清他们的具体计划、人手、时间地点!”
“是!”燕青抱拳,身形一闪,便如青烟般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荒庙中,只剩下李贞一人,和那盏摇曳的孤灯。
他站在原地,面沉如水,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