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初冬,天色总是阴沉得早。未到酉时,暮色便已四合,将巍峨的宫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寒意之中。
清宁宫的琉璃瓦失去了白日的光泽,殿宇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愈发深邃凝重。
武媚娘独坐在书房内,并未点灯,任由黑暗将自己慢慢吞噬。
窗棂外,偶尔传来巡夜内侍单调而规律的梆子声,更衬得殿内死寂一片。
她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划过,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如同殿外渐起的北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凛冽。
李贞凯旋的日子越近,这长安城中的气氛,反而越显得诡异。
表面上的狂欢与筹备之下,武媚娘凭借多年来在危机中磨砺出的直觉,嗅到了一丝极其危险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几日,太过平静了。平静得反常。
长孙无忌一党在朝堂上关于封赏的争论忽然偃旗息鼓,不再咄咄逼人,甚至对皇帝可能采纳的“重赏将士、尊荣亲王、兵权归朝”的方案,也未见激烈反对。
刘才人(原刘婕妤)被禁足冷香院后,更是悄无声息,仿佛彻底认命。
就连一向与晋王府不对付的太平公主,近日也深居简出,少有动静。
这绝不是他们认输的表现。这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燕青。”武媚娘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角落,轻声唤道。
一道黑影如同从墙壁中渗出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单膝跪地:“娘娘。”
“外面情形如何?”武媚娘的声音压得很低。
“回娘娘,今日并无异动。”燕青的声音同样低沉,“长孙府、太平公主府皆大门紧闭,访客稀少。冷香院依旧由皇后派去的人看守,刘才人未曾踏出院门半步。各处眼线回报,皆称平静。”
“平静?”武媚娘冷笑一声,“越是平静,底下涌动的暗流就越是凶险。他们绝不会坐视殿下风光回朝。一定在谋划着什么……一件足以扭转乾坤,甚至……一击致命的大事。”
她站起身,在黑暗中缓缓踱步:“刘才人那边,当真一点动静都没有?她那个心腹宫女彩珠呢?”
“彩珠前日曾以领取份例为由出过一趟冷香院,在尚宫局与一个负责浆洗的老宫女说了几句话,内容无关紧要。之后便再无异常。”燕青禀报。
“浆洗的老宫女……”武媚娘重复了一句,眉头微蹙,“查过那老宫女的底细吗?”
“查过。入宫三十余年,背景干净,与各宫都无深交,平日沉默寡言。”
武媚娘停下脚步,心中的疑虑却丝毫未减。
刘才人那种性子,怎么可能甘心就此沉寂?
她一定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传递消息。越是看似无关紧要的接触,越可能藏着玄机。
“加派人手,盯死那个老宫女,还有所有与冷香院有过接触的低等仆役。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武媚娘下令。
“是。”燕青领命,却并未立刻离去,稍作迟疑道,“娘娘,还有一事……近日宫中巡逻的金吾卫换防似乎比平日更勤了些,尤其是通往清宁宫和各处宫门的要道。
新来的几队面孔有些陌生,虽验过腰牌无误,但……感觉不同。”
武媚娘心中一凛。金吾卫……掌管宫禁宿卫!若这支力量被人动手脚……
“可能查明调动缘由?是谁下的令?”
“调令出自十六卫府,程序看似合规。但具体执行的金吾卫中郎将,是长孙无忌一位远房侄孙的心腹,此人上月刚调任此职。”燕青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武媚娘的手指猛地收紧。果然!他们竟然将手伸向了宫禁守卫!这是要……釜底抽薪?!
就在此时,书房外传来翡翠刻意提高的请安声:“娘娘,晚膳时辰到了,可要传膳?”
这是约定的暗号,表示外面有情况。
武媚娘与燕青对视一眼,燕青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阴影之中。
武媚娘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绪,扬声道:“传吧。”
翡翠端着食盒进来,点亮了殿内的宫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压抑。
她一边布菜,一边借着动作的掩护,极快地低语:“娘娘,方才永巷负责倒夜香的哑巴小太监,偷偷塞给奴婢这个。”她手心里露出一枚被揉得皱巴巴的小纸团。
武媚娘不动声色地接过,借着灯光迅速展开。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小心,灯。”
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成。
永巷的哑巴小太监……是高延福发展的一条暗线,因为哑且地位卑微,从不引人注意。
小心灯?什么意思?
上元灯节还早……难道是……灯火?烛火?信号?
武媚娘脑中飞速旋转,猛地想起一事!
刘才人得宠时,曾以喜爱岭南明珠为由,让将作监特制过一批极其华贵的宫灯,其中数盏九枝紫檀灯台赐给了各宫主位,清宁宫也曾分到一盏!
那灯台做工精巧,内嵌铜镜,点亮后光华璀璨,但也因其结构复杂,极易动手脚!
“翡翠!”武媚娘声音急促,“快去偏殿库房,查看那盏九枝紫檀灯台!仔细检查,看是否有异物或引火之物!”
翡翠脸色一白,立刻明白过来,转身就跑。
武媚娘的心跳得飞快。如果对方的目标是制造火灾,趁乱行事……那他们的目的就绝不仅仅是陷害那么简单!
在皇宫纵火,是滔天大罪!他们是想将她彻底置于死地!
甚至可能……是想在混乱中,行更险恶之事!
片刻后,翡翠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色煞白,手中拿着几块黑色的、看起来像是泥垢的东西:“娘娘!灯台底座夹层里……有……有这个!奴婢闻着……有火油味!”
武媚娘接过那黑色残渣,指尖传来黏腻感,刺鼻的火油气味证实了她的猜测。他们竟真的敢在宫中纵火!
就在此时,窗外远处,隐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声,似乎还夹杂着金属碰撞和急促的脚步声!
燕青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语气前所未有的急促:“娘娘!情况不妙!玄武门方向似有异动!有兵马调动之声!
我们安插在神武军中的暗桩冒死传出消息,说今夜口令有变,非长孙相国手令不得出入宫门!我们的人……可能被切断了!”
武媚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玄武门!宫城北门,屯驻重兵之地!口令变更,封锁宫门……这不是简单的陷害,这是……政变!
他们是想在李贞回朝前,控制宫禁,挟制皇帝,将她以及所有可能阻碍他们的人,一网打尽!
“娘娘!必须立刻将消息送出宫!通知殿下和城外忠于陛下的兵马!”燕青急道。
武媚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飞速运转。
宫门已被控制,常规渠道肯定行不通。燕青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强行闯出重兵把守的宫门。
“翡翠,取我的那只鎏金香球来!”武媚娘突然道。
翡翠虽不明所以,还是立刻从妆奁中取出一只精巧的鎏金镂空香球,这是武媚娘平日随身携带之物。
武媚娘快速取出一小截眉笔,在一张极薄的棉纸上写下寥寥数字:“宫中有变,玄武门,速救驾!”
然后迅速将纸条卷起,塞入香球内部的暗格中,再将香球合拢。
“燕青!”她将香球递给他,“你知道西苑御湖靠近宫墙的那处排水暗渠吗?那里守卫相对薄弱,且水流直通宫外永安渠!
你想办法潜到那里,将此香球投入暗渠!柳如云的人在宫外永安渠畔有接应点,他们每夜子时会巡查水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燕青接过尚有体温的香球,紧紧攥在手心,眼中闪过决然:“娘娘保重!属下定不辱命!”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鬼魅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武媚娘走到窗边,望着燕青消失的方向,远处玄武门方向的喧嚣声似乎更近了些。
她缓缓关紧窗户,插上插销。
“翡翠,把所有门窗都锁死。”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颤抖,“取先帝御赐的那柄宝剑来。今晚,我们哪儿也不去。”
翡翠惊恐地看着主子,却见她背脊挺得笔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光芒。
她知道,一场真正的腥风血雨,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