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今日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鎏金蟠龙柱下,文武百官依序肃立,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抑,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今日这场大朝会,将是决定朝局走向的关键一役,是压抑已久的矛盾总爆发。
龙榻之上,李治的面色比前几日更加灰败,眼窝深陷,由两名内侍勉强搀扶着才得以坐直。剧烈的咳嗽不时打断殿内的寂静,每一次都让百官的心随之揪紧。
珠帘后的皇后王氏,双手紧握,指节发白,身体微微前倾,透过帘幕缝隙紧张地注视着下方。连侍立的宦官宫女,也都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晋王李贞站在武将班列最前,身姿挺拔如松,面色沉静,但紧抿的唇角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武媚娘则立于文官班列前方稍侧的位置,一身深青色朝服,衬得她面容愈发白皙沉静。
她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笏板光滑的表面上,仿佛在凝神静思,又仿佛对周遭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浑然未觉。
短暂的例行奏报在一种诡异的速度中草草结束。殿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百官之首那个须发皆白、身形微胖的身影——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
终于,长孙无忌动了。他并未出列,只是微微侧身,目光扫过身后的御史大夫崔敦礼。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交汇。
崔敦礼如同得到了指令的猎犬,立刻手持笏板,大步迈出班列,声音洪亮得近乎刺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陛下!皇后娘娘!臣,崔敦礼,有本冒死启奏!”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再抬起时,已是泪流满面,一副悲愤欲绝的忠臣模样。
“陛下啊!近日天象示警,荧惑守心;市井流言,谶语横生!此乃上天垂象,警示人间!‘女主武王,代唐者昌’!此等大逆不道之言,绝非空穴来风!
乃是因宫中阴气过盛,妇人干政,牝鸡司晨,乱了阴阳纲常,以致上天震怒,降下灾异!”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如刀,直指珠帘之后、丹墀之下的武媚娘。
“陛下卧病,晋王远征,此诚国家存亡之秋也!然则,竟有妇人,倚仗些许微末之能,窃弄权柄,批阅奏章,发号施令,视满朝文武如无物!此非仅僭越祖制,更是招致天谴之根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陛下!”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指着武媚娘的方向,唾沫横飞:“汉有吕后,前朝有贾后,皆因妇人专权,致令皇纲失统,社稷倾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臣恳请陛下,为大唐万年基业计,为天下苍生计,即刻颁下严旨,肃清宫闱,杜绝妇人干政!将祸国殃民之徒,明正典刑,以谢天下,以安天心!”
“臣附议!”
“崔大夫所言,字字泣血,句句忠言!”
“请陛下顺应天意,铲除祸根!”
“妇人干政,国之不祥!万万不可再姑息纵容!”
如同早已排练好一般,十几名官员纷纷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嘈杂,情绪激昂,形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将“天象示警”、“谶语祸国”、“妇人干政”几顶大帽子死死扣向武媚娘。
言辞之激烈,指控之恶毒,几乎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整个朝堂,仿佛变成了公堂,而武媚娘就是那个待审的罪人。
珠帘后的皇后,呼吸急促起来,几乎要忍不住开口附和。
龙榻上的李治,脸色愈发难看,剧烈地咳嗽着,想说什么,却气力不济。
李贞双拳紧握,青筋暴起,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些跪地攻讦的官员,强忍着怒意。
面对这排山倒海的指控,武媚娘依旧垂眸静立,面色平静得令人心惊。仿佛那些恶毒的语言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直到那喧嚣声浪稍稍平息,她才微微抬起眼睑,目光极其轻微地扫过文官班列中段的一个位置。
那里,站着新任的御史中丞李义府。他接触到武媚娘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就在长孙党羽以为胜券在握,等待皇帝迫于压力做出决断之时,李义府手持笏板,从容出列。他并未下跪,只是躬身一礼,声音平稳清晰,与崔敦礼的激昂形成了鲜明对比。
“陛下,皇后娘娘。崔大夫忧心国事,其情可悯。然,臣有一事不明,欲请教崔大夫及诸位同僚。”
他转向跪在地上的崔敦礼等人,语气带着一丝疑惑:“方才崔大夫口口声声言及‘妇人干政’乃招致天谴之根源,须‘明正典刑’。
然,晋王妃娘娘协理政务,乃是奉皇后娘娘懿旨、陛下允准、晋王殿下首肯,为分担陛下病中忧劳,稳定朝局所为。
此事,朝野皆知。何以在崔大夫口中,便成了‘窃弄权柄’、‘祸国殃民’?莫非崔大夫认为,陛下、皇后娘娘和晋王殿下的决策,皆是昏聩不明,纵容奸佞不成?”
这一反问,极其刁钻,直接将矛头引向了最高决策层,让崔敦礼等人脸色骤变,一时语塞。
李义府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继续道:“至于天象谶语,更是虚无缥缈之事。臣查阅史册,历代所谓天象示警,十之八九,事后查明皆乃巧合,或为别有用心者附会穿凿。
若因几句流言、些许星象,便要在朝中兴起大狱,铲除肱股之臣,岂非正中了那幕后造谣者的下怀?让亲者痛,仇者快!”
支持武媚娘的官员此刻也纷纷出言。
“李中丞所言极是!岂能因莫须有之事,便自毁长城!”
“晋王妃娘娘劳苦功高,稳定朝局,保障北疆,有目共睹!”
“此分明是有人见北疆大捷,晋王殿下威德日隆,心生妒恨,故意构陷!”
双方唇枪舌剑,争论不休,朝堂之上乱成一团。长孙无忌依旧沉默,但脸色已然阴沉如水。他没想到,对方避实就虚,不仅不接“妇人干政”的指控,反而将问题引向了“质疑圣意”和“阴谋构陷”的方向。
就在僵持不下、喧嚣鼎沸之际,李义府再次提高了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陛下!臣,御史中丞李义府,弹劾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纵容亲属,倚仗权势,霸占民田,鬻卖官职,结党营私,其罪当查!”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整个紫宸殿瞬间死寂!连李治的咳嗽声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李义府,又惊恐地看向依旧站立不动的长孙无忌!
弹劾长孙无忌?!
自先帝太宗驾崩以来,从未有人敢在朝堂之上,如此公然弹劾这位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
长孙无忌猛地睁开半阖的眼,精光暴射,直刺李义府!
他身后的党羽更是又惊又怒,纷纷呵斥:
“李义府!你血口喷人!”
“司空公忠体国,岂容你污蔑!”
李义府毫无惧色,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朗声道:“臣绝非空言!有雍州富商赵六郎可证,长孙府管家强占其渭水畔良田百顷,逼死其父!
有吏部候选主事王仁可证,为求实缺,向长孙公之侄行贿白银五千两!此类事证,尚有数桩,人证物证俱在,已呈送大理寺备案!”
他每说一条,长孙党羽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事,并非核心机密,甚至可说是权贵之家常有的灰色地带,平日无人敢究。
但在此刻,被当朝一一列举出来,其冲击力无比巨大!
它瞬间撕碎了长孙无忌“道德完人”、“忠贞无私”的光环,将他拉下了神坛!
你不是口口声声道德文章,指责别人祸国殃民吗?那你自家这些欺男霸女、卖官鬻爵的勾当,又算什么?!
李治颤抖着手,接过内侍递上的弹劾奏章副本,只看几眼,脸色就变得铁青!他或许对朝争睁只眼闭只眼,但对这种赤裸裸的贪腐和欺压百姓的行为,尤其是发生在他倚为臂膀的“舅舅”身上,感到了极大的震惊和愤怒!
武媚娘此时,才微微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脸色变幻不定的长孙无忌,又扫过那些目瞪口呆的长孙党羽,最后落回到龙榻上愤怒的皇帝身上。她依旧没有说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看,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忠臣?这就是你们攻击别人的道德依据?
长孙无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反击,饶是他久经风浪,此刻也气血上涌,脸色由青转红。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任何言辞在那些具体的人证物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强压怒火,厉声道:“陛下!此乃诬告!是有人蓄意构陷老臣!请陛下明察!”
但他的声音,已然失去了之前的从容和威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
李治重重地将奏章摔在榻边,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指着下方,气得说不出话来。
“退……退朝!”内侍见状,慌忙尖声喊道。
百官神色各异地躬身退出。长孙无忌在一众党羽的簇拥下,脚步匆匆,甚至没有看武媚娘一眼,但那背影却透着一股狼狈与惊怒。支持武媚娘的官员则暗暗松了口气,看向武媚娘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武媚娘随着人流缓缓走出殿门。在高大的门槛处,她与正要上轿的长孙无忌迎面相遇。
武媚娘停下脚步,微微颔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关切:“司空今日气色不佳,看来是连日操劳所致。朝中之事固然重要,然身体才是根本。还是回府好生静养为宜,莫要再为些许琐事动气了。”
这话语轻柔,却字字诛心。
长孙无忌闻言,身形猛地一顿,霍然转头看向武媚娘,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但接触到对方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嘲讽的目光时,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冷哼一声,拂袖钻入轿中。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长孙无忌靠在轿厢内,胸口剧烈起伏,今日这场惨败,是他数十年来从未经历过的奇耻大辱!
紫宸殿内,百官散尽,只剩下弥漫的药味和死寂。
李治瘫在龙榻上,面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的藻井。今日这场朝争,像一把钝刀,在他本就脆弱的心头又割开了一道深口。
长孙无忌的“不干净”,武媚娘一方的“咄咄逼人”,都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失望。
他艰难地抬起手,招过身边最信任的老宦官,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去……去给朕查……暗中查……长孙……和晋王妃……他们……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朕……”
老宦官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道:“老奴……遵旨。”
殿外,阳光刺眼,武媚娘步下丹墀,抬头望了望天空。
这一仗,她赢了,赢得漂亮。
但她知道,皇帝的猜疑,长孙无忌的疯狂反扑,都将是更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