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雾区
苏念安的高跟鞋踩在旋转楼梯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凌晨三点的集团总部像座被抽走灵魂的玻璃宫殿，只有风险控制部所在的楼层还亮着条带状的光，在走廊尽头折出冷硬的折线。她捏着刚打印出来的东南亚项目风险评估报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页边缘——第三十七页倒数第二段，有个被人为模糊的汇率波动区间，像块精心修饰过的疤痕。
电梯“叮”地打开时，陆则衍正靠在风险部办公室的玻璃门上。他穿深灰西装，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袖口挽到手肘，露出腕骨上道浅淡的疤痕。苏念安认得那道疤，去年在新加坡处理原油泄漏危机时，他为了抢在台风登陆前转移文件，被生锈的铁皮划伤的。
“苏部长还真是敬业。”他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指尖夹着的烟燃到尽头，灰烬落在锃亮的皮鞋上。
苏念安侧身绕过他，将文件甩在办公桌上：“陆总的子公司报表里藏着的窟窿，可比我这点敬业精神值钱多了。”她点开电脑里的监控录像，画面里陆则衍的特助凌晨两点潜入档案室，正对着东南亚项目的原始凭证拍照。
陆则衍没看屏幕，反而俯身靠近她。咖啡混着烟草的气息漫过来，苏念安闻到他衬衫上残留的海水味——上周他去了马来西亚的钻井平台。“那片海域的季风季提前了，”他忽然说，“如果按原计划投产，至少要多赔三千万。”
“所以你就伪造气象数据？”苏念安猛地抬头，睫毛扫过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她记得三年前在董事会上，这个刚从海外调来的子公司总经理，用三页纸的风险预案驳倒了七位元老，眼底亮得像淬了火的钢。
陆则衍直起身，从西装内袋掏出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两个穿着救生衣的人蹲在颠簸的冲锋舟上，背景是翻涌的灰蓝色海浪。苏念安认出左边那个扎着高马尾的自己，正把笔塞进右边男人嘴里——那时候陆则衍的手被礁石划破，却非要坚持记录潮汐数据。
“苏念安，”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尾音有点发沉，“钻井平台上有两百三十七个工人，他们的老婆孩子在等着发工资。”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去年台风季，就是这个男人背着高烧的老华侨，在齐腰深的海水里走了三公里。可风险控制部的职责从来不是讲温情，她调出审批流程表，红笔在他签名的地方圈出个微小的墨点——那是她教他的暗号，代表文件被动过手脚。
“明天早上九点，董事会会议室。”苏念安关掉电脑，“我会提交完整报告。”
他没拦她，只是在她走到门口时说：“你办公室的绿萝该浇水了，叶子尖都黄了。”
苏念安在电梯里对着镜面整理衬衫领口，发现自己的耳尖红得厉害。她想起上周出差，在酒店走廊撞见陆则衍正在给盆栽浇水，他笨拙地捏着喷壶，像在拆解精密仪器。那时候月光从落地窗淌进来，在他肩头铺了层银霜。
凌晨五点的城市开始苏醒，洒水车驶过空旷的街道，留下湿漉漉的弧线。苏念安坐在出租车后座翻那份被修改过的气象报告，忽然发现页边空白处有行极淡的铅笔字：北纬3.2度，东经101.4度，有暗流。
那是钻井平台的精确坐标。
董事会上的争吵像场失控的雪崩。陆则衍的特助哭着承认伪造文件，却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苏念安盯着投影幕布上的海域图，季风路线图被人用红色马克笔涂改过，但在最边缘处，有个几乎看不见的箭头指向菲律宾海沟——那里是全球最深的海沟之一，暗涌足以撕裂钻井管道。
“苏部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董事长敲了敲桌面。
苏念安翻开原始报表，忽然指向页脚的审核日期：“这里的油墨反光度不对，用的是去年停产的型号。”她抬头看向陆则衍，他正用拇指摩挲着腕骨上的疤痕，眼神像沉在深海里的锚。
散会后，陆则衍在消防通道拦住她。“你早就知道是我改的。”他声音很轻，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照得他眼底的红血丝格外清晰。
“我还知道你在马来西亚悄悄建了应急避难所。”苏念安从包里拿出张汇款单，收款方是当地的华人社区中心，汇款人签名是潦草的“陆”字。“上周你根本不是去考察，是去加固堤坝。”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像被海浪冲刷过的沙滩：“你派人跟踪我？”
“风险评估包括行为预测。”她别过脸，却被他捏住下巴转回来。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擦过她的唇角时，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昨天他肯定又去了医务室，那道旧伤阴雨天总会发炎。
“下个月去挪威参加风控会议，”陆则衍松开手，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塞进她掌心，是她喜欢的青提味，“我订了相邻的房间。”
苏念安捏紧那颗糖，糖纸的褶皱硌得掌心发痒。她想起三年前在挪威的雪山上，他把冻僵的她塞进睡袋，自己裹着件薄外套守了整夜。第二天她醒来时，发现他睫毛上结着霜，却还在笔记本上写着风险预警公式。
“陆则衍，”她忽然开口，“你知不知道风险控制的第一准则是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回答：“永远不要相信自己会是例外。”
台风登陆那天，苏念安正在机场等去马来西亚的航班。新闻里说钻井平台提前撤离，无人伤亡，只有陆则衍为了抢出最后套数据记录仪，被浪头拍断了两根肋骨。她把登机牌捏得变形，忽然想起他办公室抽屉里的降压药——这个永远说自己身体好得能抗台风的男人，其实有家族遗传性高血压。
医院的消毒水味里混着海水的咸涩。陆则衍躺在病床上，右臂打着石膏，左手还在平板电脑上划着什么。苏念安抢过平板，发现是份新的风险预案，落款日期是三年前，正是他们在挪威雪山被困的那天。
“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他笑出声，牵扯到伤口又疼得皱眉：“苏念安，我做的所有风险评估里，只有件事算错了。”他伸出没打石膏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我以为能控制住喜欢你的风险。”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像在敲打着什么秘密。苏念安忽然想起自己办公室那盆绿萝，每次她出差回来，土壤总是湿润的。她低头看着陆则衍腕骨上那道疤痕，忽然明白有些风险，从来都值得去冒。
她从包里拿出那份被她压在抽屉最底层的报告，在“是否通过”栏里，用红笔圈了个圈。然后她俯身，在他带着海盐味的呼吸里，轻轻吻了吻那道浅淡的疤痕。
病房的监护仪发出平稳的滴答声，像在为这场跨越了无数次风险评估的行动，计数着新的开始。念安在病房角落的折叠床上醒来时，晨光正透过百叶窗在陆则衍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的左手还维持着昨夜的姿势，悬在她枕头边三厘米的地方，像是想碰又怕惊扰。她悄悄起身，发现他床头柜上摆着的青提糖罐空了一半，糖纸被叠成整齐的小方块，码在纸巾盒旁。
护士来换药时说，陆则衍凌晨三点就醒了，盯着窗外的雨幕写了满满三页纸的笔记。苏念安拿起那几张纸，发现上面除了应急方案，还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青提糖要买无籽的，她讨厌吐籽；风险部的打印机该换墨盒了，上次她印报告时卡纸三次；下周是她生日，记得订那家藏在巷子里的云吞面。
她正看得发怔，陆则衍忽然睁开眼。“偷看别人的笔记，不符合苏部长的职业操守。”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视线却没离开她泛红的眼角。苏念安把纸塞进他枕头下，转身去倒热水，听见他在身后轻声问：“董事会那边……”“我加了份补充报告，”她打断他，把水杯递过去时故意碰了碰他的指尖，“论证提前撤离的收益大于成本，用了你的行为预测模型。”
陆则衍的特助下午来送文件，进门时手里还捧着盆新的绿萝。“陆总说您原来那盆救不活了，”小姑娘红着脸递过一个保温桶，“这是我家阿姨熬的排骨汤，说对养伤好。”苏念安掀开盖子，看见里面卧着两个完整的荷包蛋，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新加坡，她低血糖晕倒，陆则衍蹲在路边给她煎蛋，油星溅了满手的泡。
傍晚有记者来采访，镜头对准陆则衍时，他忽然侧身挡住身后的苏念安。“风险控制部才是这次的功臣，”他对着话筒笑，“尤其是苏部长，她的预警比台风来得还及时。”苏念安在他身后捏紧了拳头，这人总是这样，把所有光环都推给别人，自己默默扛下所有风雨。
夜里查房的医生是陆则衍的老同学，临走时暧昧地眨眨眼：“护工说你俩一晚上没说话，光看着对方傻笑。”陆则衍咳了两声，苏念安红着脸去倒水，却被他拉住手腕。“明天陪我去个地方，”他眼神亮晶晶的，像藏着星子，“钻井平台的工人家属种了片芒果林，说要谢我们。”
车开在乡间小路上时，苏念安才发现陆则衍骗了她。根本没有什么芒果林，只有间刷着天蓝色油漆的小木屋，门口挂着块牌子：应急指挥站。“这是用赔偿款剩下的钱建的，”陆则衍牵着她的手进去，墙上贴满了工人家属的照片，“以后再遇到台风，这里就是安全屋。”
苏念安在照片墙的角落里发现一张合影，是她和陆则衍在新加坡港口的合照，被人用相框裱了起来。照片背面有行字：最好的风控，是有人陪你一起扛风险。她转过身时，陆则衍正拿着枚青提糖递过来，糖纸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回去的路上，陆则衍忽然把车停在路边。“有件事我骗了你，”他声音有点紧张，“挪威那次不是巧合，我故意订的相邻房间，查了你的行程表好久。”苏念安笑出声，这人笨拙的样子真可爱，她从包里拿出颗糖塞进他嘴里：“我知道，你以为我没发现你半夜在我门口放热水吗？”
集团发的嘉奖令下来那天，苏念安正在办公室整理文件。陆则衍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个烫金的证书。“董事会说要给我们颁个最佳搭档奖，”他把证书放在桌上，忽然从背后拿出束向日葵，“但是我觉得，这个奖更重要。”
苏念安看着那束开得灿烂的向日葵，忽然想起自己办公室那盆被救活的绿萝，叶子尖上冒出了嫩绿色的新芽。她抬头时，陆则衍正弯腰看着她，眼底的温柔像融化的糖浆。“以后的风险，我们一起评估，”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包括一辈子的那种。”
办公室的绿萝又抽出片新叶时，苏念安在最新的风险评估报告上签了名。旁边的陆则衍凑过来，在她的签名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那些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风险与距离，都变成了此刻最安稳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