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寿宴风波起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依照规制,亲王及其家眷需在此下车,换乘宫内准备的软轿,步行穿过漫长的宫道,前往举行寿宴的泰和殿。
夜玄宸率先下车,身姿挺拔,亲王冕服的十二章纹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流转着威严的光泽。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驻足,回身,向车厢内伸出了手。这是一个合乎礼节的举动,但在众多暗中关注的目光下,却也透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姿态。
苏云昭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掌心,借着力道,姿态优雅地下了马车。脚踩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她微微抬眸,眼前是巍峨高耸的宫门,门钉森然如兽齿,守卫的禁军甲胄鲜明,目光锐利如鹰,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宫墙之内,是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殿宇楼阁,飞檐斗拱,钩心斗角,无声地诉说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与深不可测。
“跟紧本王。”夜玄宸的声音低沉,在她耳边响起,随即自然地收回了手,仿佛刚才的搀扶只是例行公事。他迈步向前,步伐沉稳,自有龙章凤姿之态。
苏云昭微微颔首,落后他半步,带着夏竹,随着引路的内监,沉默地跟在后面。夏竹显然被这皇宫的威严所慑,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苏云昭却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四周,将经过的宫门名称、守卫分布、道路走向一一记在心里。灵泉滋养下的感官远比常人敏锐,她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钟鼓乐声,能闻到空气中混合的檀香、脂粉以及一种属于深宫的、陈旧的压抑气息。
沿途遇到不少同样前往泰和殿的皇亲国戚、勋贵大臣及其家眷。见到夜玄宸,众人纷纷驻足见礼,目光却或多或少地、带着或明或暗的探究与好奇,落在了他身后的苏云昭身上。那些目光,有惊艳,有审视,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更有毫不掩饰的恶意。
“那就是靖王新纳的侧妃?苏家的那个?”
“啧,果然生了一副好相貌,难怪能迷住靖王殿下。”
“哼,不过是徒有其表,听说品行有亏,林贵妃当初可是大发雷霆……”
“今日这场合,她竟也敢来?真是不知死活。”
“看她能得意几时,贵妃娘娘岂会容她?”
细碎的低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空气中蔓延。夏竹听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靠近了苏云昭一步。苏云昭却恍若未闻,面色依旧平静,步履从容,甚至连唇角那抹恰到好处的、温婉浅淡的微笑都未曾改变分毫。她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运转体内那丝微弱的暖流,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她知道,这些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终于抵达泰和殿外。殿宇恢弘,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金光。殿外广场上,早已按照品级爵位设好了席位,勋贵重臣们相互寒暄,命妇们珠环翠绕,笑语盈盈,一派盛世华章、其乐融融的景象,然而在这表象之下,却是暗流汹涌。
夜玄宸的位置自然在最前列,靠近御阶。他带着苏云昭入席,立刻引来了更多集中的注视。尤其是当众人看清苏云昭的装扮时,不少人都露出了惊异之色。她并未穿着规制的亲王侧妃朝服,而是身着一袭霞光紫云锦宫装,清丽绝俗,气质卓然,在那一片繁复华丽、珠光宝气的命妇群中,反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如同浊世中一枝独立的白梅。
“她竟敢不穿朝服?”有人低呼。
“那料子……似乎是江南进贡的极品云锦,宫里也只有贵妃娘娘那儿有赏赐……”
“她倒是会借力打力,穿贵妃赏的料子,打贵妃的脸?”
窃窃私语声更甚。
苏云昭安然落座,眼观鼻,鼻观心,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她能感觉到一道格外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毒针般刺在她身上。她不用抬头也知道,那目光来自御阶之下,仅次于皇后凤座之侧的位置——林贵妃。
林贵妃今日盛装打扮,凤钗步摇,华贵逼人,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雍容华贵的笑容,正与身旁的几位宗室王妃言笑晏晏,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苏云昭的存在。然而,那偶尔扫过、如同冰刃般的眼神,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怒火与杀意。她显然没料到,苏云昭不仅敢来,还敢如此“招摇”,更穿着她赏赐的衣料,以一种她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挑衅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夜玄宸端坐着,目光平视前方,似乎对女眷这边的暗潮涌动毫无所觉,只是指尖偶尔摩挲着酒杯的边缘,深邃的眼底,无人能窥探其真实想法。
吉时已到,钟鼓齐鸣,乐声大作。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全场瞬间寂静下来,所有人离席,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千岁。
皇帝携扶着太后,皇后紧随其后,缓缓登上御阶,落座。皇帝面容威严,目光沉静,扫过下方众人,带着帝王的审视。太后年约六旬,头发花白,面容慈祥中透着久居上位的威仪,笑容和煦。皇后则是一贯的端庄稳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沉稳有力。
“谢陛下,谢太后娘娘,谢皇后娘娘!”
众人起身归座。寿宴正式开始。教坊司献上歌舞,一时间殿内丝竹悦耳,舞姿曼妙,觥筹交错,气氛似乎变得热烈而融洽。
然而,苏云昭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敏锐地注意到,林贵妃在与太后低声说笑时,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朝她这个方向瞥了一眼,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果然,在一曲歌舞毕,众人向太后敬酒祝寿的间隙,林贵妃放下酒杯,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御阶上下的人都隐约听到,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太后娘娘您瞧,今日这满殿的命妇,个个都像是仙子下凡似的。尤其是靖王身边那位侧妃苏氏,这通身的气派,这身云锦衣裳,真是惹眼得很。臣妾瞧着,倒比许多正妃还要出挑呢。”
这话看似夸奖,实则恶毒。一则点明苏云昭只是“侧妃”,身份低微;二则暗指她衣着“惹眼”,不合规矩,有僭越之嫌;三则挑拨她与其他王府正妃的关系。
瞬间,许多目光再次聚焦在苏云昭身上,带着审视与不满。几位王府正妃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太后闻言,目光也转向苏云昭,带着几分打量,笑容依旧和蔼:“哦?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苏云昭心中冷笑,果然来了。她依言抬头,目光恭顺地迎向太后,既不闪躲,也不张扬,起身,离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妾身苏氏,叩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福寿绵长。”声音清越,举止得体。
太后仔细端详了她片刻,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这女子,确实生得极好,更难得的是那份沉静从容的气度,不卑不亢,与她预想中或是怯懦或是妖媚的形象截然不同。尤其是那身衣裳,华贵而不失清雅,很是顺眼。
“嗯,是个齐整孩子。”太后点了点头,语气温和,“起身吧。你这身料子,倒是别致。”
苏云昭谢恩起身,垂眸恭敬地回答:“回太后娘娘,这云锦乃是贵妃娘娘恩赏。妾身感念贵妃娘娘厚爱,特以此锦裁衣,入宫为太后娘娘贺寿,以期不负贵妃娘娘恩泽,亦不敢怠慢太后娘娘寿诞之喜。”她将“贵妃娘娘恩赏”咬得清晰,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这一番话,既解释了衣料的来源,堵住了“不合规制”的指责(贵妃赏的,岂能不好?),又表明了自己穿此衣是为了感念贵妃、敬贺太后,占尽了道理。若林贵妃再以此发难,便是自打嘴巴,显得心胸狭隘,连自己赏出去的东西都容不下。
林贵妃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寒光骤盛,她没料到苏云昭反应如此之快,言辞如此滴水不漏。她干笑一声:“苏侧妃有心了。本宫也是觉得这料子衬你。”
太后人老成精,岂会听不出这其中的机锋?她目光在林贵妃和苏云昭之间转了转,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多了一丝了然,淡淡道:“都坐下吧,今日是哀家寿辰,图个热闹喜庆,不必拘礼。”
第一回合,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凶险异常,苏云昭凭借急智与沉稳,勉强化解。
她重新落座,能感觉到夜玄宸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随即移开。他依旧沉默,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寿宴继续进行,但气氛却微妙了许多。歌舞升平之下,是愈发紧绷的暗流。苏云昭知道,林贵妃绝不会就此罢休。她端起面前的茶杯,指尖微微用力,杯中的水纹丝不动,如同她此刻逐渐坚硬起来的心。
宫门已入,风波才起。这漫长的寿宴,注定不会平静。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更猛烈的狂风骤雨。她的目光掠过殿中舞动的身影,掠过觥筹交错的众人,最后,落在了御阶之上,那至高无权的皇权象征之上,眼神幽深如古井。
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