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暴雨砸在“云境”顶层的落地窗上，像无数根银灰色的针在玻璃上织网。李明站在酒柜前倒威士忌时，指尖的水珠滴进琥珀色的酒液里，漾开细小的涟漪——那是刚才在车库帮苏佳捡散落文件时沾的雨水。
“叮”的一声轻响，冰球撞在杯壁上。他望着窗外被雨雾吞噬的cbd霓虹，忽然想起三小时前在慈善晚宴的停车场，苏佳穿着香槟色礼服蹲在积水里，手指被文件边缘割出的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淌。那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扯掉领带蹲下去，用衬衫袖口按住她的伤口，布料瞬间晕开暗红的花。
“李总，您的衬衫……”她抬头时睫毛上挂着水珠，像受惊的鹿。李明当时只觉得喉头发紧，拽过她的手腕就往车里塞，没看见她落在地上的晚宴邀请函，更没看见那上面用铅笔写的“祝李明生日快乐”。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李明把酒杯往吧台上一放，转身时正撞见苏佳抱着湿淋淋的外套站在门口，发梢的水珠顺着锁骨滑进真丝睡裙的领口，留下蜿蜒的水痕。这是他们签订契约婚姻的第十三个月，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穿除了职业装以外的衣服。
“怎么不换衣服？”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目光落在她冻得泛白的指尖。苏佳往身后藏了藏手，那里还贴着晚宴服务生给的创可贴：“刚在楼下给流浪猫搭了个避雨的窝，耽误了点时间。”
酒柜的镜面映出她微驼的肩背。李明忽然想起上周深夜回家，看见她蹲在小区长椅旁喂那只橘白相间的流浪猫，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片单薄的树叶。他当时在车里看了十分钟，直到她起身时被长椅绊倒，才推门下去扶她——那是他们契约里“非必要不接触”条款的第一次破例。
二
苏佳换好衣服出来时，客厅暖光灯的光晕在她发间浮动。她穿着李明去年在伦敦买的羊绒睡袍，袖口太长，手指只露出一小截，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我煮了姜茶。”她把马克杯放在茶几上，杯壁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李明盯着那杯姜茶里沉浮的姜丝，忽然想起母亲在世时总说，他小时候淋了雨就发烧，非要喝放了红糖的姜茶才肯睡。这个秘密，连跟他合作十年的特助都不知道。而苏佳，是怎么知道的？
“上周看您在办公室吃感冒药。”她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耳，“想着雨天喝点姜茶能预防感冒。”李明端起杯子的瞬间，听见她轻声补充，“放了红糖的。”
窗外的雷声炸响时，苏佳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李明的目光扫过她攥紧睡袍下摆的手——那双手上周还在合同补充条款上签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力度大得几乎要戳破纸背。条款写的是“婚姻存续期间，双方不得干涉彼此私人生活，包括但不限于情绪波动”。
他放下杯子起身去关阳台门，路过她身边时，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这味道很熟悉，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香水味。苏佳似乎察觉到他的停顿，抬头时撞进他的目光里，像被烫到似的迅速低下头，耳尖却红了。
“阳台的风铃该收起来了。”李明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串贝壳风铃是苏佳搬进来时挂的，她说风吹过时像海浪声。他当时觉得幼稚，却没像反对她养绿植那样让她摘掉。
三
凌晨一点，李明被客厅的响动惊醒。他推开门时，看见苏佳跪在沙发旁，手里拿着针线在缝他那件被血弄脏的衬衫。落地灯的光线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她最近在忙一个法律援助案，连续三天没睡够五小时。
“别缝了，明天让管家处理。”他站在阴影里说。苏佳吓了一跳，针尖猛地扎进指尖，她吮着伤口抬头时，眼里还蒙着水汽：“这衬衫是意大利手工定制的，管家说补不好……”
李明走过去夺过衬衫，布料上的血渍已经变成深褐色，像朵枯萎的花。“扔了就行。”他的语气很淡，却在看到她指尖渗出的血珠时，心脏莫名抽痛了一下——就像三年前在手术室外，得知母亲抢救无效时的那种钝痛。
苏佳没说话，只是从抽屉里翻出备用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指尖。她低头时，李明看见她脖颈处有颗小小的痣，藏在睡袍领口下，像颗被遗忘的星星。他忽然想起契约签订那天，她穿着白衬衫坐在对面，钢笔在协议上签下“苏佳”两个字，笔画工整得像打印体。
“为什么非要补？”他问。苏佳把衬衫叠起来放进收纳盒，动作很慢：“您上次在慈善晚宴说，这是您父亲送您的成年礼。”李明的呼吸顿住了——他只在醉酒后对着母亲的遗像说过这话，那天晚上，苏佳应该在她自己的房间才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雨声。苏佳收拾针线盒时，一枚银质书签从盒底滑出来，落在地毯上发出轻响。李明捡起来时，看见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愿你被世界温柔以待”——这是去年他匿名资助的贫困女生送给“恩公”的礼物，怎么会在苏佳这里？
“这个……”苏佳的脸瞬间涨红，伸手去抢时却撞进他怀里。她的发顶抵着他的胸口，带着刚洗过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淡淡的姜茶气息。李明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心跳，像擂鼓一样，和他自己的频率渐渐重合。
四
清晨六点，李明在厨房门口看见苏佳在煎蛋。她系着他的黑色围裙，带子在背后打了个笨拙的结，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侧脸，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醒了？”她转身时，锅里的鸡蛋“滋啦”一声鼓起金黄的边。
餐桌两端的位置摆着餐具，中间放着一小束带着露水的雏菊。李明坐下时，发现自己的餐盘旁多了个青瓷小碗，里面是切成小块的芒果——他昨天在会议上随口说过芒果过敏，苏佳当时明明在低头记笔记。
“尝尝这个。”苏佳把煎蛋推到他面前，蛋白边缘焦脆，蛋黄是半流心的。这是他母亲最擅长的做法，他已经有五年没吃过了。李明叉起一块放进嘴里时，忽然听见她说：“上周在您母亲的旧相册里看到的，她写在食谱旁边的备注。”
他握着叉子的手紧了紧。母亲的遗物都锁在书房保险柜里，苏佳是怎么打开的？“您上次醉酒时说，密码是您的生日。”她像是怕他生气，声音越来越低，“我只是想看看她喜欢什么花，好在她忌日那天……”
李明忽然想起，明天就是母亲的忌日。这个日子，连他自己都差点忘了。他望着苏佳紧张得攥紧桌布的手，那上面还贴着昨晚受伤的创可贴，忽然觉得契约里那些冰冷的条款，在晨光里都变得模糊起来。
“下午跟我去墓园。”他说。苏佳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喜，又很快掩饰过去：“可是契约里说，非必要场合……”“现在是必要场合。”李明打断她，把自己盘子里的芒果推到她面前，“你喜欢吃这个，对吧？”
他记得她在法律援助中心的同事说过，苏佳小时候总把芒果分给福利院的弟弟妹妹。这个细节，他记在备忘录里快半年了。
五
墓园的雨停了，风里带着湿冷的泥土气息。李明把白菊放在墓碑前时，看见苏佳蹲下来，用纸巾轻轻擦掉碑上母亲名字的灰尘。她的动作很轻，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阿姨，我是苏佳。”她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李明最近很好，按时吃饭，也不怎么熬夜了……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李明站在她身后，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这些话，正是他每年想对母亲说，却总也说不出口的。
回去的路上，苏佳靠在车窗上睡着了。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脸上，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李明放慢车速，从后座拿过毯子盖在她身上，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脸颊，温热的，带着生命的质感。
车刚开进小区，就看见那只橘白流浪猫蹲在单元楼门口。苏佳立刻醒了，推开车门跑过去，从包里拿出猫粮倒在纸盘里。猫咪蹭她手心时，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李明靠在车边看着，忽然想起契约里写的“婚后双方互不干涉社交，包括饲养宠物”，当时他觉得这条款多余，现在却觉得，或许是苏佳早就预料到，他会默许这一切。
晚上整理书房时，李明在母亲的食谱里发现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来看，是苏佳的字迹，上面抄着母亲做姜茶的配方，旁边用红笔标注：“李明不爱吃太辣，姜丝少放半勺”。纸的背面，还有一行被划掉的字，隐约能看出是“生日快乐，李明”。
他忽然想起慈善晚宴那天，正是他的生日。
窗外的月光淌进书房，落在书桌上那盆苏佳养的绿萝上，叶片上的水珠闪着光。李明拿起手机，给特助发了条信息：“把下周和林氏集团千金的相亲取消。”然后点开和苏佳的聊天框，输入又删掉，最后只发了三个字：“睡了吗？”
手机很快震动起来，是苏佳的回复，带着个小小的猫咪表情：“还没，在给阳台的风铃换绳子呢。”
李明起身走到阳台，看见对面房间的灯还亮着。苏佳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串新的贝壳风铃，月光落在她肩上，像披了件银色的纱。他忽然拉开阳台门，对着那扇亮灯的窗户喊：“苏佳。”
她探出头来，眼里满是疑惑。
“明天……”李明的喉结动了动，第一次觉得有些话，比签任何合同都需要勇气，“明天教我煮姜茶吧。”
风穿过两栋楼之间的空隙，送来远处的海浪声，像极了苏佳的风铃在响。她站在月光里，忽然笑了，点了点头。
书房的台灯下，那份签着两人名字的契约静静躺着。不知何时，边角已经被翻得起了卷，就像那些悄然松动的条款，和在雨夜悄悄绽放的，连当事人都没察觉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