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那份字字千钧、附有灰浆样本检验文书的奏疏,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它被送入通政司,转呈御前,然后……便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朱元璋既未如沈涵所请那般下旨严查,也未将奏疏下发部议,更没有召见沈涵询问细节。这份足以掀翻清江浦乃至牵连工部都水司的弹劾,被皇帝以一种近乎冷漠的态度留中不发了。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反应各异。
稽核处值房内,气氛有些压抑。吴愣子挠着头,不解道:“陛下这是何意?证据确凿,为何不查?”
周算盘扶了扶眼镜,沉吟道:“陛下圣心独运,此举必有深意。或许……是觉得时机未到?”
孙老道捻着胡须,眼神深邃:“留中不发,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它既是对沈领事的敲打,提醒我们圣意难测,莫要恃宠而骄;也是对胡惟庸一系的警告,表明陛下已知晓此事,让他们有所收敛;更是一种……等待。”
“等待?”沈涵重复着这个词,目光锐利。他初时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朱元璋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或者等待对方露出更大的破绽。皇帝要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清江浦,而是想借此机会,看清整个利益链条,甚至引出更深水中的大鱼。
同时,这也是对他沈涵的又一次考验,看他能否在看似不利的局面下,稳住阵脚,继续推进。
“陛下是在等我们拿出更多的东西,或者,等对方自己跳出来。”沈涵沉声道,“奏疏留中,压力便转移到了胡惟庸和李侍郎他们身上。
他们现在必定如坐针毡,不知道陛下手里到底掌握了多少,更不知道下一步会如何。”
果然,都水司李侍郎那边,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处处设置软钉子,对于普查队伍后续提出的一些合理要求,比如调用往年漕运记录核对等,变得配合了许多,虽然效率依旧不高,但至少不再明目张胆地阻挠。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缓兵之计。
而胡惟庸在朝堂上,则表现得愈发沉稳,绝口不提清江浦之事,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但他门下御史的几次上书,开始转而弹劾其他部门官员的细枝末节,试图转移视线,搅浑水面。
双方在无声中进行着一场耐心的较量。沈涵知道,皇帝把球又踢了回来,他必须利用这个间隙,巩固既有成果,并寻找新的突破口。
他下令普查队伍,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继续按计划推进对其他府县的水利勘验,不能因清江浦一案而停滞全局。
同时,他加强了对已勘验地区数据的分析,试图从宏观层面找出更多工程贪腐的规律和模式。
另一方面,他指示仍在清江浦附近活动的赵四,改变策略,不再试图接触核心人物,而是广泛收集关于广源建材行及其背后漕帮的民间口碑、生意往来、势力范围等信息,甚至留意其与京城哪些官员有潜在的关联。他要编织一张更大的情报网。
期间,刘伯温那里又悄然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固本
沈涵看着这两个字,沉思良久
固本?是让他巩固稽核处的根基?还是让他专注于夯实普查本身的数据基础?抑或是提醒他,自身的实力才是根本,不要过度依赖圣意?
他倾向于三者皆有。于是,他更加注重团队内部的培训和流程优化,将普查中遇到的实际案例作为教材,提升团队的专业能力。他也更加注重与郑彦、韩承等技术官员的沟通,将他们更紧密地团结在稽核处周围,形成一股实实在在的改革力量。
时间一天天过去,朝堂上关于清江浦的喧嚣似乎渐渐平息,但水面下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所有人都知道,那封被留中不发的奏疏,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这一日,沈涵正在值房分析各地送来的普查数据,毛骧再次不期而至,带来的消息简短却惊人:“广源行的大掌柜,昨夜暴毙于家中,应天府衙初判为……急症。”
沈涵手中的笔一顿,抬起头,眼中寒光乍现。
对方终于沉不住气,开始断尾了,而且手段如此酷烈。
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快要图穷匕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