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陈光把自己反锁在东屋里，一盏豆大的煤油灯，在黑暗中摇曳着，将他孤单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老长老长。
他没有理会门外父母担忧的叹息，也没有去听院子里那几声若有若无的狗吠。他所有的心神，都陷在一场焦灼而又充满期待的等待里。
他在等，等他的“兵法”，等他的“粮草”。
当窗外传来三声极轻的、如同猫头鹰叫般的暗号时，陈光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他一个箭步冲到后门，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栓。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
是李文才。
他浑身都被露水打湿了，裤腿上沾满了泥浆和草叶，一张文秀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没有说一句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着的、沉甸甸的包裹。
“光哥，你要的书都在这里了！”
包裹打开，一股旧书特有的、混杂着霉味和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十几本边角已经磨损、书页泛黄的高中课本——《基础化学》、《普通物理》、《高中生物》、《解析几何》……
这些在城里学生眼中或许不值一提的旧书，在这一刻的陈光眼里，却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加珍贵。
这是他翻盘的全部希望。
“辛苦了，”陈光重重地拍了拍李文才的肩膀，“回去歇着吧，记住，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
李文才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陈光将门重新关好，抱着那堆“天书”，回到了炕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一个即将踏上未知战场的士兵，在做着最后的战前准备。
他翻开了第一本，《基础化学》。
密密麻麻的文字，稀奇古怪的符号，如同天书般涌入他的眼帘。
“原子”、“分子”、“电子”、“质子”、“化学键”、“分子式”……
这些名词，他认得每一个字，但连在一起，却完全无法理解它们代表的含义。一种深深而久违的无力感，再次笼罩了他。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闯进了一座藏尽天下秘籍的图书馆，却连书名都看不懂。
怎么办？
难道自己花光了全村人的血汗钱，换来的就是一堆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废纸？
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了在安城书店里，那种神眼与文字结合时，信息如醍醐灌顶般涌入脑海的奇妙感觉。
或许……他需要一个“引子”。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死记硬背那些干巴巴的定义。他开始回忆，回忆起获得神眼之后，那一次次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经历。
他想起了母亲。
他集中精神，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母亲病重时，他用神眼“看”到的景象——那是一团盘踞在母亲肺部的、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灰黑色的“寒煞之气”。它如同有生命一般，缓缓地蠕动着，所到之处，所有的生机都被吞噬。
这“寒煞之气”，到底是什么？
他带着这个疑问，再次翻开了那本《高中生物》。他强迫自己去看那些关于“细胞”、“细菌”、“病毒”、“炎症”的章节。
起初，这些文字依旧是冰冷的，陌生的。但当他将神眼的力量，缓缓地注入双目，再去“看”那些文字时，奇迹再次发生了。
那些文字和插图，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它们化作一道道流光，与他脑海中那团“寒煞之气”的影像，开始缓缓地重叠、融合、解析！
“肺炎双球菌……侵入肺泡……引发急性炎症……肺部组织坏死……渗出性水肿……”
陈光的脑海中，如同响起一声惊雷！
他“看”懂了！
那所谓的“寒煞之气”，根本不是什么鬼神之说！那灰黑色的、代表着死亡和凝滞的能量，分明就是无数肺炎双球菌疯狂繁殖后，造成肺部组织大面积感染、坏死、化脓所呈现出的能量形态！而那股阴冷的感觉，正是母亲因为严重感染而导致的机体功能衰竭、体温流失的直观体现！
那么，那株被他当成“神药”的“牛屎菇”呢？
他立刻翻到书中关于“真菌”和“抗生素”的章节。当“青霉素”三个字映入他眼帘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由青霉菌产生……能抑制细菌细胞壁的合成……是强大的广谱抗生素……”
他再次用神眼，去“扫描”脑海中“牛屎菇”的影像。他“看见”了，在那平平无奇的菌体之内，蕴含着一种结构分外特殊、带着强烈生命能量的、泛着蓝色光晕的物质。这种物质的能量形态，与书本上描述的“青霉素”分子模型，竟然有七八分的相似！
原来如此！
他治好母亲，靠的根本不是什么“以毒攻毒”的玄学，而是一场精准无比的、现代医学意义上的“抗生素治疗”！他只是在神眼的帮助下，用最原始的方式，完成了“发现病灶——寻找天然抗生素——对症下药”这一整套科学的治疗流程！
这个发现，让陈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他趁热打铁，立刻将思绪，转向了那片“白骨地”。
他回忆起那片土地的景象——神眼之下，那是一片被灰白色的、菱形的、充满了死寂气息的“碱煞之气”所笼罩的绝地。
这“碱煞之气”，又是什么？
他立刻扑向了那本《基础化学》。这一次，他不再感到迷茫。他直接翻到了关于“酸、碱、盐”和“化学反应”的章节。
“土壤盐碱化……主要成分为碳酸钠（Na?co?）、碳酸氢钠（Nahco?）……ph值过高，破坏土壤团粒结构，使植物无法吸收水分和养分……”
当看到“碳酸钠”这个化学式时，陈光的神眼猛地一缩！他“看见”了，书本上那个由两个钠原子、一个碳原子和三个氧原子构成的分子模型，其能量振动的频率和形态，与他脑海中那种菱形的“碱煞之气”的能量微粒，几乎一模一样！
破案了！
那所谓的“龙尿地”，根本没有什么恶龙，而是土壤中的“钠离子”含量严重超标！
那么，北山坡那片松林下的“酸药”呢？
他再次回忆，那是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充满了生命力的绿色光晕。他翻开《土壤学基础》，找到了关于“腐殖质”的描述。
“由动植物残体经微生物分解转化而形成的有机物……其核心成分为腐殖酸（humic Acid）……是一种天然的高分子弱酸性物质，能有效中和土壤碱性，改良土壤结构……”
腐殖酸！酸碱中和！
陈光激动得差点从炕上跳起来！
他全明白了！他改良“白骨地”的过程，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施法”，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教科书级别的化学实验！他用北山坡富含“腐殖酸”的酸性土壤，去中和“白骨地”里含量过高的“碳酸钠”，完成了一次宏大而又精准的“酸碱中和反应”！
而他挖的那些沟渠，是为了让反应更均匀；他浇灌的那些“神仙水”，是为了投入更多的“有益微生物菌群”，来加速有机质的分解和土壤的活化！
一切，都有了最科学、最合理的解释！
最后，他想到了赵屠户家那些得了“怪病”的猪。
那所谓的“见光煞”和“火毒”，又是什么原理？
他带着这个问题，翻开了最后一本书——《普通物理》。他直接跳到了关于“光”和“能量”的章节。
当他看到“光化学反应”、“紫外线”、“光敏性物质”这些词条时，他脑海中最后一点迷雾，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那株“紫茎龙葵”里，必然含有一种特殊的光敏性物质！这种物质本身毒性不强，但一旦经过猪的消化系统，富集在皮肤表层，再受到阳光中“紫外线”的照射，就会触发剧烈的“光化学反应”，释放出能量，灼伤皮肤组织，引发严重的炎症，这便是猪身上那些红斑的由来！
所以，他的治疗方案，才会如此“古怪”却又如此有效！
把猪关进黑屋子，是物理学上的“隔绝反应条件”——没有了紫外线，光化学反应自然就停止了！ 而喂食蒲公英和绿豆水，则是生物学和中医学上的“清热解毒”——利用植物中的天然成分，帮助猪体缓解炎症、排出毒素！
物理、化学、生物……
当这一条条线索，最终都汇集到一起时。陈光感觉自己整个人的灵魂，都仿佛被一道贯穿天地的闪电，劈得通体透亮！他终于彻彻底底地顿悟了！他明白了“神眼”的真正本质。
它不是神明，不是魔法，更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气运”。
它是一台超越这个时代所有科技水平的、究极的“物质能量分析仪”！
它能将宏观世界的一切，都解析成最微观的、由能量和基本粒子构成的“数据”。它能“看见”分子的结构，能“看见”化学键的断裂与重组，能“看见”能量的吸收与释放。
它所看到的，是这个世界最底层、最真实不虚、遵循着物理和化学规律的“源代码”！
而自己之前，就像一个得到了超级计算机的原始人。面对屏幕上闪烁的无数代码，他看不懂，只能凭借最原始的直觉，将那些代码的形态，命名为“煞气”、“龙气”、“神药”。他是在用一种最迷信、最玄学的方式，去解读一个最科学、最严谨的世界。
所以他会碰壁，所以他会感到无力！
因为他根本没有掌握这台“超级计算机”的“编程语言”和“操作系统”！
而现在，他找到了。
那本《基础化学》上的元素周期表，就是这台计算机的“键盘”！ 那本《普通物理》上的能量守恒定律，就是这台计算机的“底层逻辑”！ 那本《高中生物》上的细胞和dNA，就是这台计算机的“应用软件”！
科学！这才是驾驭神眼的、唯一的一把钥匙！
陈光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浊气，仿佛将他重生以来所有的迷茫、不安和困惑，都一并吐了出去。
他抬起头，窗外，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来临了。
他站起身，一夜未眠，他的身体因为精神力的剧烈消耗而疲惫不堪，但他的内心，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满了力量。那是一种坚实的、无坚不摧的、源于真理的力量。
他走到水缸前，用冷水泼了一把脸。当他抬起头，看向水中自己的倒影时，他望见了一双全新的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却不再神秘。它清澈、明亮，闪烁着理性的光辉，仿佛能洞悉万物的规律，推演一切的必然。
那个依靠“老神仙”指点迷津的农村少年陈光，在这一夜，已经彻底死去。而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手握“神眼”这台超级仪器，又掌握了其“科学说明书”的——真正的，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