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城,将“春”的意蕴诠释到了极致。寒冬的凛冽已彻底退去,盛夏的酷暑尚未来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舒适的暖意。
阳光不再苍白,变得金黄而饱满,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来,温柔地抚摸着大地。微风是常客,带着滇湖的水汽和满城花草的芬芳,拂过脸颊,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
偶尔会有细雨光顾,淅淅沥沥,如烟似雾,将天地万物洗涤得更加清亮润泽,雨后天晴,空气清新得能拧出水来,呼吸间都是草木的甘甜。气候宜人,正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发的好时节。
“临湖小筑”的小院,也在这场春的盛宴中悄然换装。沈屿当初选择这里,除了湖光山色,也看中了院中那几株有些年头的桃树。
经过一冬的蓄力,春风一吹,暖阳一照,桃树枝头便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光秃秃的枝条上,先是鼓起密密麻麻、毛茸茸的粉色花苞,如同羞涩的少女抿着朱唇。不过几日工夫,花苞次第绽放,开了很多的桃花。
那是一种不管不顾的、泼天而来的绚烂。粉的、白的、绯红的,一簇簇、一团团,挤满了枝头,压弯了枝条。
花瓣薄如蝉翼,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脉络清晰可见。微风过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如下了一场温柔的花瓣雨,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锦缎。
整个小院都笼罩在一片灼灼其华的粉色云霞之中,连空气里都氤氲着桃花特有的、清甜中带着一丝微醺的香气。
这日午后,沈屿泡了一壶清新的普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小憩。头顶是繁花似锦的穹窿,眼前是落英缤纷的画卷,耳畔是滇湖隐隐的涛声和远处风铃的碎响。
他看着这些桃花,心中有感而发。这般热烈而短暂的美,这种远离尘嚣、与花为邻的闲适,不正是古往今来许多文人墨客所追求的境界吗?
他想起了明代才子唐寅,那位风流倜傥、玩世不羁的“桃花庵主”,以及他那首狂放不羁、却又透看世情的《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诗句在他心中默诵,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油然而生。
虽无唐寅的纵情声色,但这份“不愿鞠躬车马前”的疏懒与“但愿老死花酒间”的恬淡,却与他此刻的心境隐隐相合。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正在院中弯腰捡拾花瓣的王曼丽身上。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粉色的棉麻长裙,裙摆拂过草地,与周遭的桃花相映成趣。
阳光透过花枝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发丝被微风轻轻吹起,侧脸带着恬静的笑意。
这一刻,她仿佛与这桃林、这小院、这春光融为了一体,成了这幅“世外桃源”画卷中最灵动、最温暖的一笔。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沈屿起身,走进屋里,拿出了那部不常用的、高像素的便携相机。他调整好参数,走到王曼丽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曼丽。”他轻声唤道。
王曼丽闻声回头,脸上还带着捡花瓣的专注神情。
“站到那棵开得最盛的桃树下,背对着我。”沈屿示意道,语气平静。
王曼丽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乖巧地照做了。她走到那株如云似霞的桃树下,置身于桃花林中,微微侧身,留给沈屿一个背影。
春风恰好拂过,卷起无数粉白的花瓣,缭绕在她周身,裙裾飘飘,发丝轻扬。背后的滇湖碧波万顷,远山如黛,眼前是繁花烂漫,而她,是这天地间最温柔的点缀。
沈屿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凝视着这个画面。他没有刻意追求构图,只是凭感觉,拍了一张。咔嚓一声轻响,瞬间定格。
照片里,没有王曼丽的正脸,只有她沐浴在春光花雨中的背影,纤秾合度,姿态自然,充满了静谧的美好和对这片天地的归属感。
背景是虚化的桃林与湖光山色,意境悠远。这张照片,捕捉到的不仅是景,更是一种心境,一种生活状态。
晚上,沈屿坐在书桌前,将相机里的照片导入电脑。他看着屏幕上的影像,沉思片刻。自从决定“躺平”隐居以来,他极少在公开平台分享私人生活,近乎与世隔绝。
但此刻,看着这张充满春天气息和安宁感的照片,他忽然有了一种想要分享的冲动。
不是炫耀,不是求关注,更像是一种……对当下这种美好状态的记录,一种对遥远故人的无声告知,亦或是一种对相似灵魂的隔空呼应。
他登录了那个久未更新的、认证为“诗人、画家沈屿”的社交媒体账号。上一条动态,还停留在半年前,内容简洁,是关于作品捐赠的官方通告。
评论区早已沉寂。他点开发布新动态的界面,上传了那张王曼丽的桃花背影照。照片没有做任何修饰,保留了最原始的光影和色彩。
在配文区域,他沉吟良久,最终没有写下任何关于地点、心情的描述。他只是附上了一首诗,唐寅的《桃花庵歌》全文: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诗句狂放洒脱,却又暗含看透世情、追求精神自由的哲思,与照片中呈现的闲适隐逸意境完美契合。这既是对眼前景致的注解,也是他内心世界的某种写照。
在发布前,他特意检查了设置,没有附上任何地址信息,也没有标记任何人。他不想被打扰,这只是他个人的一次心情记录,一次面向虚空的、低语的分享。
点击“发布”。动态成功发送。他没有去看瞬间涌入的点赞、评论和猜测,直接退出了账号,合上了电脑。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窗外,夜色渐浓,桃花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静谧。风铃声依稀可闻。王曼丽已经窝在沙发里,抱着笔记本电脑,继续构思她的“风铃村故事”,偶尔发出敲击键盘的轻响。
沈屿走到窗边,望着夜色中模糊的湖山轮廓,心中一片平静。分享,或许也是一种告别过去那种绝对封闭的方式。
让关心他的人知道,他很好,在一个有风、有花、有湖、有铃的地方,过着想要的生活。至于这个地方是哪里,并不重要。
春城三月,桃花灼灼。一张照片,一首古诗,一次无声的分享。这或许就是沈屿此刻,所能想到的、最浪漫也最含蓄的,与世界对话的方式。而风铃村的日子,依旧在桃花香中,静静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