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各种准备工作都做好后,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在宁安城郊零星的鞭炮声和愈发浓稠的年味中,如期而至。
这一日的天色,是从一大清早就透着一股子清冽的晴好。夜里下的一层薄霜,在初升的冬日下渐渐消融,化作湿润的水汽,浸润着干燥的空气。
天空是那种被寒风擦洗过的、近乎透明的蔚蓝,几缕薄云如丝如絮,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虽然依旧没有多少暖意,却将天地万物照耀得格外清晰明亮。
山间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钻石光芒,屋檐下昨夜新挂的冰凌滴着水珠,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听松居”内外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新贴的洒金红纸春联和巧手剪出的窗花,在阳光下泛着喜庆的光泽,为这栋静谧的山居平添了浓浓的节日气息。
沈屿和王曼丽早早便起了床,开始为晚上的小年夜晚饭忙碌。王曼丽系着新买的碎花围裙,在厨房里哼着歌,手脚麻利地处理着各种食材,准备大展身手。
沈屿则负责一些需要力气的活儿,比如剁排骨、杀鱼,偶尔也给王曼丽打打下手,递个调料,尝个咸淡。
两人配合默契,说说笑笑,厨房里弥漫着油烟与食物交织的、令人心安的温度和香气。
上午十点多,沈屿独自开车下山了一趟。他开车去接李婉怡过来。 车子行驶在清扫干净但依旧有些湿滑的山路上,阳光透过车窗,在车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屿的心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履行责任般的坦然。既然决定了接她来过年,便无需再纠结过往。
车子先绕道去了趟城郊的阳光孤儿院。快过年了,院里也充满了节日的气氛,孩子们穿着新衣,在院子里追逐嬉戏。
沈屿将提前准备好的一些年货、零食和新文具送给陈妈妈和孩子们。
陈妈妈见到沈屿,拉着他到一边,看着他将带给李婉怡的年货搬上车,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拍了拍他的胳膊,轻声说:“小屿,做得对。过年嘛,团团圆圆才好。你妈她……也不容易。能接过去一起过年,好,真好。”
老人家的眼睛里满是慈爱和赞许,她看着沈屿长大,深知他性子里的清冷与执拗,如今能看到他主动迈出这一步,与母亲和解,她是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沈屿对陈妈妈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但眼神中的柔和表明他听进了这份关怀。
接着,沈屿驱车来到市区,到了他之前为李婉怡购置的那套位于城郊小区的小公寓。敲开门,李婉怡早已收拾妥当等在那里了。
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簇新的、颜色鲜亮些的棉袄,头发也仔细梳理过,脸上带着紧张而又期盼的神情,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小的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她自己准备的一些东西。
“小屿,你来啦?没等久吧?”李婉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有,刚去看了陈妈妈。”沈屿语气平淡,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感觉沉甸甸的,“上车吧。”
“哎,好,好。”李婉怡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坐进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双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膝盖上,目光不时偷偷瞟向开车的儿子,想说什么,又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车子重新驶上山路,车内一时间有些安静。最终还是李婉怡先打破了沉默,声音轻轻的:“曼丽……她还好吧?”
“嗯,她在准备晚饭。”沈屿目视前方,简短回答。
“哦哦,好,辛苦她了。”李婉怡搓了搓手,又没话了。她能感觉到儿子态度的缓和,但那份经年累月形成的隔阂,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彻底消除。
这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本身就是一种渴望靠近却又害怕被推开的复杂心情。
沈屿其实在内心深处,也已经慢慢原谅了李婉怡。 随着时间推移和阅历增长,他尝试着跳出“儿子”的视角,更客观地看待当年 那段往事。
实话实说, 设身处地想,在丈夫(沈书彦)犯下重罪入狱,家庭蒙羞且拒绝接纳,自己一个弱女子带着年幼的孩子,真正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会做出那种(改嫁、疏远儿子)的选择,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那个年代,一个没有经济来源、又背着“罪犯家属”名声的女人,想要生存下去,想要给孩子一个看似“正常”的成长环境,除了依附新的依靠,似乎也确实没有太多更好的选择。
她的确懦弱、自私,辜负了为人母的责任,但至少,比沈书彦那个没有丝毫责任担当、只顾自己逍遥快活、最终锒铛入狱的男人,还是要好上那么一点点。
至少,她没有完全抛弃他,还在物质上给予了基本保障(偷偷捐赠),后来也尝试过弥补,尽管方式笨拙而无力。
这份迟来的、带着巨大愧疚的认知,让沈屿心中的那块坚冰,终于开始缓慢地融化。原谅,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让自己解脱,与那段不堪的过去彻底和解。
车子驶入“听松居”的院门,王曼丽听到声音,系着围裙、举着锅铲就跑了出来,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阿姨!您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
看到王曼丽毫无芥蒂的热情,李婉怡紧张的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连忙下车,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曼丽,哎哟,还让你忙活,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阿姨您快进屋暖和暖和!我炖了汤,马上就好!”王曼丽上前自然地挽住李婉怡的胳膊,将她往温暖的屋里带,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晚上的菜式,瞬间驱散了那点微妙的尴尬。
这个小年夜,过得十分开心。 晚餐非常丰盛,王曼丽使出了浑身解数,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有红烧肘子、清蒸鲈鱼、油焖大虾、腊味合蒸,还有几道清爽的素菜和李婉怡带来的一份她拿手的、沈屿小时候似乎挺爱吃的糖醋藕盒。
席间,王曼丽妙语连珠,不断找话题活跃气氛,无论是王曼丽,还是李婉怡,脸上都始终带着轻松而真实的笑容。
李婉怡起初还有些放不开,但在王曼丽的带动和沈屿虽然沉默但并无排斥的态度下,也渐渐放松下来,话也多了些,甚至会回忆起一些沈屿幼年时的趣事(尽管沈屿本人毫无印象),引得王曼丽哈哈大笑。
沈屿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给王曼丽夹菜,也会在李婉怡说话时,给出简单的回应。屋外是天寒地冻,屋内却是灯火可亲,饭菜热气腾腾,言笑晏晏。
这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与团圆感,让在场的三个人,心中都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
吃完饭,三人一起收拾了碗筷,然后移到客厅,吃着水果零食,看着电视里播放的迎春特别节目。
王曼丽还兴致勃勃地拉着李婉怡一起包明天早上要吃的饺子,李婉怡的手很巧,包的饺子一个个圆鼓鼓鼓,像小元宝,王曼丽在一旁笨拙地学着,不时惹出笑话。
沈屿则坐在一旁泡茶,看着她们忙碌说笑的身影,心中一片宁静安然。
这一刻,那些恩怨纠葛、网络纷争,似乎都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小年夜结束后,时间已晚。沈屿开车把李婉怡送回了市郊她自己住的那个小公寓。
夜色已深,城市灯火阑珊,年关的街道上车流稀疏。车内很安静,但气氛不再像来时那般凝滞。
到了公寓楼下,沈屿帮李婉怡把那个装着她自己东西的布袋子提上楼。再次返回这间自己曾经买下、让李婉怡安身的小小居所,沈屿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
房间收拾得整洁温馨,窗台上养着几盆绿植,增添了几分生机。他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这里曾是他给予她的一份物质上的安置,也是一个情感上的缓冲带。如今再来,心境已大不相同。
李婉怡给他倒了杯温开水,递到他手里,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和不舍:“小屿,今天……谢谢你,还有曼丽。我……我很高兴。”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沈屿接过水杯,水温透过杯壁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他喝了一口,沉默了片刻。
就在他准备放下水杯,道别离开的时候,临走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站在门口、眼中带着期盼又有些不安的李婉怡, 用一种平静却清晰的语气,突然开口说道:
“妈。”他叫出了这个久违的、带着复杂情感的称呼,看到李婉怡身体明显震了一下,眼睛瞬间就红了。
“听松居那边,别墅很大,空房间也多。所有房间加起来,足有十间。”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即便你过来常住,也是足够住下的。 一个人住这边,终究冷清。”
他没有用询问的语气,而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并给出了一个建议。他希望李婉怡能搬到听松居去住。
这并非一时冲动,而是今晚那份难得的温馨团圆气氛,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既然心结已解,既然“家”的感觉如此珍贵,既然那座山居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过往与未来,那么,为何不让她离得更近一些?
彼此有个照应,也免她晚年孤寂。这或许,才是对那段残缺过往最彻底的告别与弥补,也是对自己内心“家”的概念的重新构建。
李婉怡完全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呆地看着儿子,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
她等这句话,等这份认可,等这个“家”的邀请,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几乎已经绝望!
她神情激动地,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巨大的哽咽和喜悦,答应了下来:“哎!哎!好!好!妈搬过去!妈搬过去跟你们一起住!谢谢……谢谢你,小屿!”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愧疚、等待,似乎都随着这泪水得到了释放和安放。
横亘在母子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冷的墙,在这一声“妈”和一句“搬过来住”中,轰然倒塌。
沈屿看着母亲泣不成声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滞涩也悄然化开。
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好了,别哭了。收拾一下,过两天我来接你。”
“嗯!嗯!”李婉怡用力点头,擦着眼泪,脸上却绽放出一个如同少女般灿烂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夜色深沉,寒风依旧。但在这个普通公寓的小小客厅里,却充盈着足以融化冰雪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