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的手指从门牌上收回,木头的温度还留在指尖。她没再看那行字,转身往店里走。光书安静地躺在柜台上,纸面空白,像是睡着了。她刚迈出一步,书页忽然翻动,一行字浮上来:“下一个,轮到谁?”
她没停下,也没回头。这句话她听过太多次,早就不当回事了。可刚走到柜台后,她察觉到外面有动静。
不是脚步声,也不是说话声。是那种说不清的“在场感”——空气微微下沉,像有人站在门口却迟迟不进来。
她抬眼。
街边的阳光斜照进来一半,门外站着几个人影。最前面是个抱猫的少女,怀里那只猫通体雪白,眼睛是淡紫色的。她身后排着三个小魂,一个背着书包,一个手里攥着气球,还有一个光着脚,脚踝上缠着褪色的红绳。他们都不说话,安静地站着,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林小满揉了揉眉心。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执念事务所的名字挂出去了,消息也传开了。从此不会再有“偶然路过”的魂,每一个登门的,都是冲着她来的。
她刚想开口,队尾的人动了。
那是个女人,穿一件褪了色的白裙,袖口和裙摆都有些发黄,像是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旧布。她头发挽成一个歪斜的髻,斜插着一支断了半截的玉簪。手里捧着一面铜镜,镜面不大,边缘雕着缠枝花,但花纹磨损严重,只剩些模糊的痕迹。
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站着,她一直低着头。别人偶尔会看一眼书店,她却始终盯着手里的镜子。可林小满还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不是看人,是穿透人,像是在镜子里找什么。
林小满皱了下眉。
这魂太稳了。别的鬼魂多少有些虚浮,哪怕是实体化,也带着点“飘”的劲儿。可她站得笔直,脚跟落地,连裙角都不晃。更奇怪的是,她周围的空气有点扭曲,像是热浪从地面升腾时的那种波动。
她正想着,那女人忽然抬步,绕过前面几个人,径直走到柜台前。
林小满没拦她。队列里的魂也没反应,仿佛她本就该走在最前。
女人在柜台前跪了下来。
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到谁。膝盖碰地时,连尘土都没扬起来。她双手将铜镜捧过头顶,头垂得很低,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求您……帮我寻一人。”
林小满没动。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请求。有人要找父母,有人要找孩子,有人要找回被偷走的记忆。可没人像她这样——不说名字,不讲缘由,只一句“寻一人”,就把全部执念压进来。
“你等多久了?”林小满问。
女人没抬头:“三百年。”
空气静了一瞬。
林小满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两下。三百年不是小数目。执念能撑这么久,要么是怨,要么是爱。可她身上没有怨气,也没有攻击性,只有一种沉得发闷的哀伤。
“为什么现在来?”
“我等不了了。”女人声音轻下去,“再等,我就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林小满伸手,想扶她起来。指尖刚碰到她肩膀,忽然一顿。
那女人身上没有冷意。
鬼魂通常带阴寒,哪怕是温和的魂,靠近时也会让皮肤起一层细栗。可她像普通人一样,体温模糊,甚至有点温。
她收回手,语气缓了些:“你为何执念不散?”
女人终于抬头。
她的眼睛很干净,像是从未哭过,可眼底全是裂痕。她说:“未见他最后一面。”
林小满喉咙动了动。
这句话她听过太多次。每一次,背后都是一段没说完的话,一场没告别的离别。可她说这话时,不是遗憾,是认命。仿佛从三百年前那一刻起,她就把自己钉在了原地,只为等一个能带话的人。
店里很静。
柜台上的光书没再出声,门外的魂也没动。阳光照进来,落在女人手中的铜镜上。镜面映出的不是林小满的脸,也不是店内的陈设,而是一片模糊的殿宇轮廓——飞檐、廊柱、半扇雕花窗,像是某个早已消失的庭院。
林小满正要再问,书架后飘出一道影子。
周予安靠在书堆边,魂体比之前淡了许多,像是随时会散。他盯着那面铜镜,眉头微微皱起,嘴里喃喃了一句:“这镜子……好像在哪儿见过?”
女人没看他,可她捧镜的手指微微收紧。
周予安往前飘了半步,眯眼打量镜面:“它……是不是有点反应?”
话音落下,铜镜的边缘忽然闪了一下光。很微弱,像水波掠过,转瞬即逝。
林小满立刻伸手,将镜子从女人手中接过。
镜背冰凉,正面却有些发烫。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发现符文,也没刻字。可当她把镜面对准自己时,眼角余光瞥见——镜中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穿青衫的男人影子,正抬手欲触她肩。
她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再看镜子,影子也没了。
她把镜子放回柜台上,语气冷了几分:“这东西不简单。你从哪儿来的?”
女人摇头:“我只知它能照见过去,却照不见未来。它曾是我们定情之物,如今……是我唯一的路。”
“你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让我怎么找?”
“我知道他在哪儿。”女人轻声说,“在镜中世界。可我进不去,只能等一个能带我进去的人。”
林小满冷笑:“你以为我是开路的?还是渡魂的?”
女人没答,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镜面。那一瞬,镜中景象又变了——不再是殿宇,而是一条长廊,廊下站着个背影,穿青衫,束发冠,手里握着一支笔。
她手指微微发抖:“那是他。他还在写。可我不知道……他写的是我,还是别人。”
周予安忽然插话:“她不是要你带她进去。她是想确认——他还记不记得她。”
女人没否认。
林小满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我刚打完一场仗,现在连站稳都费劲。你这事儿,听着就不止是‘寻人’那么简单。”
“我知道。”女人低声说,“所以我跪着。”
林小满闭了闭眼。
她不是心软。她是知道,有些执念压了三百年,不是一句“等不得了”就能打发的。那种人,不会因为被拒绝就消失。他们会一直站在门口,直到有人愿意听。
她伸手,把铜镜推回女人面前:“明天这个时候,再来。”
女人没动:“若我走了,镜中景象就消失了。”
“那就别走。”林小满坐到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站门口也行,躺地上也行,反正别指望我今晚就动手。”
女人缓缓起身,把镜子抱在怀里,退到门边角落,靠着墙站定。她不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只低头盯着镜面,像是在数里面每一道纹路。
周予安飘到林小满旁边,小声问:“你真打算接?”
“没说要接。”林小满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闭,“但也不能让她就这么耗着。万一她一激动,镜子炸了,咱们这新店第一天就塌房。”
周予安盯着那面铜镜,忽然说:“它刚才……是不是叫了我名字?”
林小满睁开眼:“你说什么?”
“我没听清。”周予安皱眉,“像是风里的一句话,很轻,但……是冲我来的。”
林小满没再问。
她太累了。身体像是被抽空,连呼吸都带着钝痛。她只想睡一觉,睡到世界安静为止。
可就在她快要睡着时,柜台上的光书又翻了一页。
空白的纸面,缓缓浮现出三个字:
“别碰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