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彻底驱散了夜幕，法租界的街道逐渐苏醒，恢复了它白日里特有的、混杂着殖民腔调与市井烟火的喧嚣。电车叮当作响，小贩沿街叫卖，西装革履的职员与短衫苦力摩肩接踵。林皓提着那个略显沉重的旧皮箱，混在熙攘的人流中，低垂着头，帽檐压得很低，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陈明远的这身行头确实起到了伪装作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为生计奔波、有些潦倒的教书先生或小职员，并不引人注目。但他内心的弦却绷得比任何时候都紧。皮箱里的铝盒如同一个不断倒计时的炸弹，每一秒的流逝都意味着风险的增加和样本活性的衰减。他必须尽快抵达广慈医院，找到那个叫刘子仁的医生。
广慈医院位于法租界核心区域，是一组规模宏大的、带有明显哥特式风格的建筑群，高耸的尖顶和彩色玻璃窗在阳光下显得庄严肃穆，与其救死扶伤的职能相得益彰，也彰显着其背后法国教会势力的影响力。对此刻的林皓而言，那紧闭的铸铁大门和森严的门禁，仿佛成了隔绝外界危险的最后屏障。
他随着求医的人流走向医院大门，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门口有安南巡捕和医院保安值守，目光审视着每一个进入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自然。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安南巡捕用生硬的中文拦住了他，目光在他朴素的衣着和陈旧的皮箱上扫过。
“长官，我……我来复查肺痨，找内科的刘子仁刘医生。”林皓微微躬身，模仿着文人那种略带拘谨和卑微的姿态，说出了陈明远交代的暗语。
“刘医生？”安南巡捕皱了皱眉，似乎在回忆，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中国保安凑过来低语了几句。安南巡捕点了点头，挥挥手：“进去吧，内科楼在左边。”
林皓心中暗松半口气，道了声谢，低着头快步穿过大门，走进了医院宽阔的前庭。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花香和人群的体味扑面而来，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病人、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面带忧色的家属……构成了一幅忙碌而压抑的景象。他无暇他顾，按照指示，径直走向左侧那栋挂着“内科”牌子的灰砖大楼。
进入内科楼，人稍微少了一些，但气氛依旧凝重。他沿着走廊寻找着医生办公室的指示牌，同时留意着是否有“刘子仁”医生的名牌。走廊两侧的长椅上坐满了等待的病人，咳嗽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就在他快要走到走廊尽头，看到一块写着“医生办公室”的牌子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略显嘈杂的对话声，说的竟然是日语！
林皓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侧身让到墙边，用眼角的余光瞥去。只见四五个穿着西装或日式便服、神色精悍的男子，在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看似医院工作人员的中年人陪同下，正快步朝这个方向走来。为首的一个矮壮男子，目光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走廊两旁的病人和房间。
日本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冲着他来的？
林皓瞬间汗毛倒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他强行压下扭头就跑的冲动，那样只会立刻暴露。他迅速低下头，将帽檐拉得更低，假装在看墙壁上的医院须知，身体却微微调整角度，用皮箱遮挡住自己的侧脸，同时耳朵捕捉着他们的对话。
“……确定是在这一带消失的吗？”矮壮男子用日语低声问道，语气冷峻。
“嗨！根据线报，目标最后出现的方向就是朝着广慈医院来的。”那个穿白大褂的医院人员恭敬地回答，听起来像是医院的日方管理人员或者被收买的内线，“内科楼是重点排查区域，特别是……几个有独立实验室的医生办公室。”
实验室！林皓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可能接收和处理特殊样本的地方来的！陈明远的判断没错，对方的速度和精准度远超想象！
那队日本人没有在走廊停留，而是径直走向了医生办公室区域，开始挨个房间敲门或者直接推门查看，态度嚣张，引得一些病人和医护人员侧目，却敢怒不敢言。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林皓意识到，刘子仁医生的办公室很可能就是他们的目标之一！他提着皮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步伐不疾不徐，后背却感觉如同被无数根针扎着。
“喂！那个提箱子的！站住！”
一个冰冷的日语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命令的口吻。
林皓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八嘎！叫你站住！”脚步声迅速逼近。
暴露了！
林皓不再犹豫，猛地拔腿就跑，朝着内科楼出口冲去！
“抓住他！”身后传来日本特务的怒吼和追赶的脚步声，以及病人的惊叫声。
走廊里顿时一片混乱！
林皓不顾一切地狂奔，皮箱在手中剧烈晃动。他冲出内科楼，冲进前庭，朝着医院大门的方向玩命跑去。只要冲出大门，混入街巷，就还有一线生机！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身后的追兵紧追不舍，还有人用日语大声呼叫大门处的巡捕。
医院门口的安南巡捕和保安也发现了异常，试图上前拦截。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眼看就要被合围，林皓目光急扫，猛地瞥见前庭右侧有一栋相对僻静的、挂着“病理科研部”牌子的附属小楼，楼门口似乎没人看守。他来不及多想，一个急转弯，朝着那小楼冲了过去！
“砰！”他用力撞开小楼的玻璃门，冲了进去，反手将门关上，却发现门锁似乎是坏的，无法从里面锁死！
他顾不上许多，提着皮箱沿着昏暗的走廊向深处狂奔。小楼里异常安静，与主楼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福尔马林和化学试剂的气味。
身后，撞门声和日本特务的呵斥声已经传来！
他慌不择路，看到旁边一个房间门虚掩着，上面挂着“标本储藏室”的牌子，想也没想就推门闪了进去，随即轻轻将门带上，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储藏室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小窗户透进些许微光。借着这光线，林皓看到房间里摆满了一排排高大的金属架子，架子上密密麻麻地陈列着大大小小的玻璃容器，里面用福尔马林浸泡着各种人体器官、组织标本，甚至还有完整的胎儿……在昏暗中，这些苍白的、悬浮在液体中的物体，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他此刻也顾不得害怕，耳朵紧贴着门板，听着外面的动静。
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伴随着日本特务气急败坏的叫骂和搜查其他房间的声音。
“他跑进来了！肯定躲在这栋楼里！一间一间搜！”
“小心点，那家伙可能带着危险物品！”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标本储藏室的门口。
林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皮箱的提手，另一只手悄悄摸向了腰间暗藏的一把小型匕首。如果被发现，他只能拼死一搏！
门把手被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