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栽姜,姜叶黄。是哪方的朋友,露水这么重,还不归家?”
那声音不高,带着本地山民特有的、略显生硬的腔调,穿过稀薄的晨雾,清晰地钻进林皓的耳朵。话语内容古怪,像是一句没头没脑的山歌,又像是一种试探性的切口。
林皓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右手紧握的小刀刀尖微微抬起,对准了雾中那个模糊的人影。他没有立刻回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左臂伤处的隐痛。是敌?是友?还是山中偶然路过的樵夫、药农?
韩老临走前只给了骨哨,并未提及任何接头暗号。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是陷阱吗?追兵为了诈他出去,故意伪装的?
雾气如轻纱般流动,那人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站在那里,没有进一步靠近,也没有其他动作,仿佛只是一段偶然立在林间的枯木。这种沉默的等待,反而透出一种异样的耐心,不似那些急躁凶悍的追兵。
林皓脑中飞速转动。如果是追兵,此刻恐怕早已呼喝着包围上来,或者直接开枪了。这人独自前来,言语古怪,更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想起韩老的身份,一个隐居深山、身怀绝技却又与父亲有旧的神秘人物。这样的人,在这片大山里,会不会也有他自己的联络网?这樵夫模样的人,是否就是韩老所说的,“会有人来找你”中的那个人?
赌一把!
林皓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腐殖质气息的空气,压下喉咙里的干渴和身体的颤抖,用尽量平稳却依旧嘶哑的声音,对着雾霭回应。他不懂什么山歌切口,只能依着韩老最后的嘱咐,说出最直接的讯息:
“是……是韩老先生让我等在这里的。”
他没有提及骨哨,这是最后的底牌。
雾中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蓑衣(林皓此刻看得更清楚些,那确实是一件陈旧破烂的蓑衣)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韩老先生?”那人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他老人家,还好么?”
这个问题让林皓心头一紧,一丝愧疚和担忧涌上:“他为引开追兵,往东边去了。现在……情况不明。”
雾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林间细微的风声。林皓能感觉到,那道隐藏在斗笠(蓑衣下似乎还戴着一顶宽檐斗笠)阴影下的目光,正锐利地打量着自己,评估着他话语的真伪,以及他此刻狼狈不堪的状态。
几个呼吸后,那人似乎做出了决定。他不再使用那古怪的山歌腔,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务实:“你受伤了?能动吗?”
“左臂重伤,行动不便。”林皓如实相告,此刻隐瞒毫无意义。
“待着别动。”
那人说完,身影重新没入浓雾,但林皓能听到他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正在靠近,方向略有变化,似乎是在绕着他藏身的这棵巨树观察痕迹。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再次接近,这次是直接朝着他而来。
雾气被拨开,一个身影出现在林皓面前。
来人确实不高,比林皓要矮上半头,身形瘦削但看得出精干。身上是一件深褐色、几乎与树干同色的旧蓑衣,边缘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粗麻布的短褂。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颌线条有些硬朗,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嘴唇紧抿着。他脚上穿着草鞋,绑腿打得结实利落,手里握着一柄磨得发亮的柴刀,刀柄被手掌磨得油光水滑。
他蹲下身,目光首先落在林皓用木杖和身体勉强支撑的姿态上,然后迅速扫过他血迹斑斑、被草木灰弄得一团糟的左臂绷带,最后,视线在林皓紧握着小刀的右手和怀中被紧紧护住的帆布包上停留了一瞬。
“追兵是什么人?有多少?往哪个方向去了?”他问得简洁直接。
“有日本特务,还有本地一个叫黑鱼的土匪头子带路。具体人数不清楚,昨晚在河谷边听到的,大概七八个以上,带着猎犬。韩老将他们引向东边老林子深处了。”林皓尽可能清晰地回答。
“黑鱼……”樵夫低声重复了这个名字,斗笠下的嘴角似乎往下撇了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东边是野猪沟,林子密,岔路多,够他们转一阵子的。”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林皓,而是直接探向林皓的左臂。他的手指粗糙有力,如同老树的根须,动作却异常稳定。他隔着绷带轻轻按压了几下伤处的周围,林皓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伤口烂了,还有异物。”樵夫收回手,语气肯定,“韩老的‘虎挣散’也只能吊住一时。必须尽快清理上药,不然你这胳膊保不住,人也得交代。”
他的判断与韩老如出一辙,这让林皓心中对他的信任多了几分。
“能走吗?哪怕慢点。”樵夫看着他,斗笠下的目光锐利,“这里离我落脚的地方不远,但不能久留。猎犬虽然被韩老引开,但黑鱼那伙人狡猾,可能会分兵搜索。”
林皓尝试挪动了一下脚步,一阵虚软袭来,他几乎栽倒,全靠右手的小刀和木杖支撑。“我……尽量。”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
樵夫没再说什么,他转身,从腰间解下一个不大的竹筒,拔开塞子,递到林皓面前:“喝点水,缓口气。”
竹筒里是清澈的山泉水,带着一丝竹子的清香。林皓也顾不得许多,接过竹筒,小口却急促地喝了几口。冰冷的泉水滑过干灼的喉咙,如同久旱甘霖,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喝完水,樵夫接过竹筒挂回腰间,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林皓意外的举动。他转过身,背对着林皓,微微蹲下:“上来。我背你走。靠你自己,天黑也到不了。”
林皓愣住了。看着那并不宽阔、甚至有些瘦削的背脊,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他一个七尺男儿,怎好让一个初次见面的、同样不健壮的山民背负?
“别磨蹭!”樵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你想死在这里,辜负韩老一片苦心吗?还是觉得我背不动你?”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林皓心上。是啊,此刻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活下去,完成使命,才是对韩老、对父亲、对所有牺牲者最大的负责。
他不再犹豫,将小刀插回腰间,用右臂和木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伏到了樵夫的背上。
樵夫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结实得多,肌肉紧绷,仿佛蕴含着不俗的力量。他轻松地将林皓背起,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林皓受伤的左臂尽量避免磕碰,然后捡起林皓那根木杖夹在腋下,低沉地说了一句:“抓稳了,别出声。”
说完,他迈开步子,踏着厚厚的腐叶,向着与河岸、与韩老引开追兵方向都不同的西北方,快速行进起来。
他的脚步极其稳健,即使在湿滑、布满障碍的林间,也几乎听不到明显的脚步声,仿佛生来就属于这片森林。他选择的路线迂回而隐蔽,时而穿过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时而沿着干涸的兽径前行,巧妙地利用地形和植被遮挡身形。
林皓伏在他背上,能感受到他肩胛骨随着步伐的轻微起伏,能听到他平稳而绵长的呼吸。蓑衣粗糙的表面摩擦着他的脸颊,带着一股阳光、雨水和山林混合的气息。这是一种与韩老那种渊渟岳峙不同的感觉,更原始,更贴近这片莽莽群山。
浓雾尚未完全散去,林木在乳白色的背景中沉默地伫立。樵夫背着林皓,像一个无声的幽灵,穿梭在迷蒙的晨光里。只有偶尔惊起的早起的山雀,扑棱着翅膀飞走,留下一串细碎的鸣叫。
林皓不知道这位沉默的樵夫要带他去哪里,不知道韩老此刻是否安全,也不知道前方的路途还有多少凶险。但他紧握着怀中那沉甸甸的帆布包,感受着身下这具承载着他生命和希望的、坚实而沉默的背脊,心中那几乎被绝望冻结的某些东西,似乎开始一点点融化。
至少,他还活着。至少,他还在前进。
山林寂静,唯有樵夫沉稳的脚步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在雾霭深处,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