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齿城。
随着小艇的靠近,这座巨大浮岛城市的全貌愈发清晰地展现在林恩面前,带给他一种混合着震撼、不适与警惕的复杂观感。
它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由无数大大小小、年代各异的船只残骸作为基座和框架,强行拼接、拓展、垒砌而成。
巨大的生锈铁链、粗壮的铆接钢梁、扭曲的蒸汽管道如同丑陋的血管和肌腱,将这些原本独立的“零件”捆绑、焊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庞大、混乱、却异常稳固的巨型人造物。
城市边缘的“码头区”更是光怪陆离。
这里没有整齐的栈桥,只有伸出船体的跳板、摇晃的绳梯、甚至直接就是从破口处搭出来的钢板。
各式各样的船只如同吸附在鲸鱼身上的藤壶,紧密地停靠在一起,从单桅帆船到冒着黑烟的蒸汽明轮船,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半潜式的怪异舰艇,不一而足。
空气混合着浓重的鱼腥、劣质燃料、金属锈蚀、汗水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血腥味和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
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机器的轰鸣声、蒸汽的嘶鸣声、水手的咒骂声、以及某些角落里传来的隐约斗殴和狂笑声,共同谱写成一首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
在这里活动的人,也大多与外界不同。
许多水手和居民身上都有着明显的改造痕迹——锈蚀的机械义肢、闪烁着红光的义眼、甚至直接暴露在外的、连接着脊椎的复杂管线。
他们的眼神大多凶狠、警惕,或者带着一种亡命徒特有的麻木与疯狂。
各种奇装异服、不同信仰的怪异符号随处可见,甚至能看到几个披着破烂长袍、低声吟诵着不可名状词句的身影,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
这里就是摆渡人所说的“亡命徒与失落者的巢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法外之地。
林恩的小艇缓缓挤入船只的缝隙,找了个相对空旷的地方系好。
他深吸一口气,将“信标”徽章 carefully 藏在内衬更深处,只保留其最基本的屏蔽效果,避免过于显眼。
那把“污染萃取液钥匙”和单片眼镜也妥善收好。
他整理了一下衣物,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刚刚经历海难、一无所有的落魄者,尽管他此刻的状态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踏上摇晃的跳板,正式步入碎齿城的“街道”——
其实更像是不同船体甲板、通道和临时搭建平台组成的复杂迷宫。
脚下是油腻腻的木板或锈蚀的钢板,周围是摩肩接踵、形形色色的怪异人群。
他的首要目标是找到巴顿。
摆渡人只说巴顿在这里养伤,但碎齿城如此巨大混乱,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需要信息。
林恩一边缓慢前行,观察着周围环境,一边思考着获取信息的途径。
酒馆通常是流言和情报的集散地,但也是最容易惹麻烦的地方。
黑市或许能买到消息,但他现在资金有限,且容易暴露财富。
他的“解密学者”能力和新获得的“机械之触”感知,在这里似乎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能敏锐地捕捉到周围人群低声交谈的片段、注意到某些隐蔽角落进行的非法交易、甚至能大致判断出哪些人实力强悍不好惹,哪些人只是虚张声势。
他路过一个挂着扭曲铁锚标志的喧嚣酒馆,门口两个壮汉正为了赌资厮打,周围围着一圈叫好的人;
他看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有人正在展示一管散发着诡异绿光的液体,周围几个戴着鸟嘴面具的人低声竞价;
他还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坐在一堆废弃零件中间,用他那双完全由精密齿轮构成的手,雕刻着某个邪神的微型雕像……
混乱,无序,却又自成一套残酷的规则。
最终,他在一个相对僻静的、由两艘旧商船船舱打通形成的“市场”角落,看到了一个摆着“信息咨询”牌子的摊位。
摊主是一个瘦小的、戴着一副厚厚水晶眼镜的老头,他的一只眼睛是正常的,另一只则被改装成了一个不断旋转、伸缩着镜头的复杂光学仪器。
他正埋头修理着一个滋滋作响的通讯器,手指灵活得不像老人。
摊位上还摆着一些旧书籍、海图、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仪器零件。
林恩停下脚步,谨慎地感知了一下。老头身上没有明显的恶意或强大的能量波动,更像是一个中立的、依靠手艺和信息吃饭的人。
“打听个人。”
林恩压低声音,将一枚银币放在摊位上。
老头头也没抬,光学义眼旋转着聚焦在那枚银币上,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名字,特征,最后出现的大致时间和区域。价格视情况而定。”
“巴顿,男性,三十岁左右,脸上有刀疤,身材高大强壮。大概十天前被送来养伤,可能伤得不轻。”
林恩描述道,“送他来的人,可能和‘潜沙佬’有关。”
老头修理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那只正常的眼睛终于抬起来,打量了一下林恩,光学义眼则依旧聚焦在银币上。
“刀疤脸巴顿、‘锈墙’那个?”
林恩心中一动,巴顿果然有点名气,“可能是。”
老头放下工具,伸出沾满油污的手,将银币收走。
“一个名字可不够。那家伙惹的麻烦可不小。”
林恩又放下一枚银币。
老头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是有这么个人。大概十天前,被一伙‘潜沙佬’用快艇送来的,伤得很重,听说差点就没救过来。现在应该在‘老瘸腿’的诊所里躺着。”
“老瘸腿的诊所、在哪里?”
老头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
林恩无奈,又加了一枚银币。
“顺着这条‘街’走到头,看到一个挂着三条木头假腿招牌的、冒着绿色蒸汽的管道下面,就是‘老瘸腿’的窝了。
提醒你一句,”老头收起钱,压低声音,“盯着那家伙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缄默机械堡’的鬣狗们虽然不敢明着进来,但他们的线人可不少。
还有一伙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家伙,也在打听他的消息,出手阔绰得很。”
缄默堡的线人?还有另一伙人?林恩的心提了起来。“另一伙人什么特征?”
“嘿,这可得加钱……”老头话没说完,忽然他的光学义眼猛地聚焦到林恩的身后,脸色微变,迅速低下头,假装继续修理仪器,低声道,“……妈的,说鬣狗鬣狗就到。
你快走,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过。”
林恩背后寒毛瞬间竖起!
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借助旁边一个反光的金属罐,看到了身后的景象:
两个穿着油腻皮围裙、打扮得像普通工匠的男人,正不动声色地从两侧靠近他,他们的眼神锐利而冰冷,一只手始终藏在围裙下面,显然握着武器。
缄默机械堡的线人!
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找上来了?
是“信标”的屏蔽失效了?
还是他们有什么特殊的追踪技巧?
不能在这里动手!
林恩当机立断,猛地将摊位上的那本书籍扫向其中一人,同时身体向后急退,撞向另一个靠近者!
“动手!”那两人显然也没想到林恩如此果断,一人被书籍砸中面门,闷哼一声,另一人则被林恩撞得一个趔趄,藏在围裙下的手亮了出来。
——握着一把加装了消音管的、造型奇特的手弩!
咻!
一支闪烁着微弱电弧的弩箭擦着林恩的肩膀飞过,钉在旁边的木板上,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市场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和咒骂声,人群骚动起来,但大多是在看热闹或者迅速躲开,没人愿意插手这种麻烦。
林恩借着混乱,头也不回地向着老头所指的方向狂奔!
他的“机械之触”能力在危急关头自发运转,帮助他精准地判断着脚下复杂地面的最佳落点,避开障碍,甚至偶尔借助推搡某些结构脆弱的货架或箱子来阻挡追兵。
那两名线人紧追不舍,不断用手弩射击,但都被林恩险之又险地避开,弩箭大多射中了周围的环境,引起一片叫骂。
“拦住他!他是缄默堡的通缉犯!”
一名线人试图煽动周围的人。
但碎齿城的居民对缄默堡显然没什么好感,甚至有人故意伸出脚绊了那个喊话的线人一下,引起一阵哄笑。
林恩心中稍定,看来缄默堡在这里确实不得人心。
他拐过一个堆满废弃轮胎的弯角,看到了老头所说的那个招牌——
三条歪歪扭扭的木头假腿,下方确实有一个冒着嗤嗤绿色蒸汽的管道,管道下方是一个低矮的、由半截船体改造而成的简陋屋舍,门口挂着一块脏兮兮的牌子,用红色油漆写着“诊所”。
就是这里!
他猛地冲过去,也顾不上敲门,直接撞开了那扇虚掩着的、用废铁皮拼凑成的门板,滚了进去。
门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草药和某种腐肉混合的怪异气味。
空间狭小,到处堆放着医疗器材(大多锈迹斑斑)、玻璃罐子(里面浸泡着各种难以名状的组织)、以及捆扎好的草药。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左腿装着一个简陋机械义肢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冒着气泡的坩埚前忙碌着。
听到撞门声,他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手里还抓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
“谁?找死啊!”
老者声音沙哑,带着怒气。
林恩迅速爬起身,急促道:“老瘸腿先生,我找巴顿,我是他的朋友!”
老瘸腿警惕地打量着他,又看向他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和厌恶。
“缄默堡的走狗,滚出去,我这里没你要找的人!”
“我不是他们的人,我是来帮巴顿的。”
林恩急忙解释,同时将两枚银币扔了过去,“他的医药费我付!”
老瘸腿敏捷地接住银币,用牙齿咬了一下,脸色稍霁,但依旧警惕。
这时,门外两名线人已经追到,试图冲进来。
老瘸腿眼中凶光一闪,猛地一拉旁边一根绳索。
咔嚓!
一道沉重的、布满尖刺的铁栅栏猛地从门框上方落下,轰然砸在地上,将门口彻底封死!
同时也将那两个线人挡在了外面。
“妈的,老瘸腿,你敢包庇通缉犯。”
外面的线人气急败坏地怒吼。
“滚蛋!老子这里只有病人!再吵吵,老子把你们扔去喂‘底舱’的那些东西!”
老瘸腿毫不客气地回骂,然后转向林恩,没好气地指了指里面一个用破烂帘子隔开的小隔间,“在里面躺着呢!算你小子运气好,再晚来半天,老子就没钱用药,只能把他扔出去了!”
林恩心中一紧,连忙掀开帘子。
隔间里只有一张简陋的铁架床,巴顿正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张脏兮兮的毯子。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裸露出的胸膛和手臂上缠满了渗透出暗红色血渍的绷带,还能看到一些可怕的、缝合粗糙的伤口。
他的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此刻也显得黯淡无光。
曾经生龙活虎、豪爽可靠的汉子,此刻竟虚弱至此。
林恩鼻子一酸,快步走到床边,低声呼唤:“巴顿!巴顿!是我,林恩!”
巴顿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无焦,似乎用了很久才辨认出林恩。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林…恩……小子……你……没死……好啊……”
说完,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又昏睡过去。
林恩紧紧攥住了拳头,心中涌起一股怒火和愧疚。
巴顿是为了掩护他才伤成这样的!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老瘸腿,沉声道:“他的情况怎么样?需要什么药?多少钱?”
老瘸腿撇撇嘴:“命硬,死不了。但内伤很重,失血过多,还有股奇怪的能量在侵蚀他的身体,普通药效果不好。得用点特别的玩意儿,价钱可不便宜。”
他报出了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
林恩看了一眼摆渡人给的那个钱袋,里面的钱远远不够。
他看了一眼外面还在试图破坏铁栅栏的线人,又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巴顿。
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
钱不够,就去赚。
麻烦来了,就解决。
在这碎齿城,看来是没法安稳度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