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去东方”口号声浪,如同拍击托布鲁克港礁石的海潮,久久不息,最终在林晓抬起的手臂下,缓缓平复。但空气中激荡的热血与决绝,却已深深浸入每一寸沙土,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全军大会虽已宣布结束,可真正的抉择,此刻才如同无形的试金石,开始悄然检验着这支成分复杂队伍的凝聚力。
林晓站在高台上,目光如炬,扫视着台下开始缓缓流动的人群。他看到了华人士兵们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脸上带着近乎悲壮的亢奋,一边激烈地讨论着,一边自发地开始向各自的营区集结,准备执行旅座“拔营启程”的命令。他们眼中燃烧着的是家园之思,是国仇家恨,是血脉深处被那封求援电文彻底点燃的火焰。对于他们而言,这不是选择,而是宿命的召唤。
然而,队伍中那些不同肤色、不同发色的面孔,则呈现出更为复杂的图景。欧洲籍的士兵们并未立刻散去,他们大多停留在原地,或三五成群,低声、快速地交换着意见。脸上没有了华人同胞那种近乎纯粹的激昂,取而代之的是深思、权衡,以及一丝对未知远东的本能忧虑。
林晓没有催促,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跨越半个地球的征战,需要的是心甘情愿的追随,而非强迫的命令。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人心的归向。
首先打破这微妙僵局的,是查理。这位前国际纵队的飞行员,如今的“东方旅”航空队负责人(尽管飞机少得可怜),扶了扶他那标志性的眼镜,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台前。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些许知识分子的矜持,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林,”查理的德语带着西班牙口音,但清晰无误,“我跟你去东方。”他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简单陈述,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回头指了指身后那几个正在检修缴获德军飞机的机械师和地勤人员,“我们几个讨论过了。法西斯是世界的毒瘤,无论是在马德里的上空,北非的沙漠,还是缅甸的丛林,它们没有区别。而且,”他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乎顽皮的笑容,“我很好奇,用这些拼凑起来的‘空军’,能不能在亚洲的天空,给日本人的零式战斗机一点‘惊喜’。”
他的表态,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几名原属于他麾下的西班牙和法国籍航空技术人员,也纷纷举手或点头示意,表明了追随的态度。技术兵种的逻辑往往更直接:跟随能创造奇迹的指挥官,去挑战更强大的敌人,这本身就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紧接着,一个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说的是口音浓重但充满力量的西班牙语。何塞,那位在西班牙内战中失去左眼,用黑色眼罩覆盖着伤疤的老兵,国际纵队步兵中的骨干,站了出来。他身材不算高大,但站在那里,就像一块历经风霜的岩石。
“指挥官同志!”何塞用了当年国际纵队常用的称呼,他仅存的右眼扫视着周围那些仍在犹豫的欧洲同伴,“我们在西班牙,为什么而战?是为了自由!反对佛朗哥和他的法西斯盟友!现在我们在这里,打击希特勒,同样是为了自由!难道仅仅因为战场换到了东方,敌人换成了日本,我们追求自由和正义的信念就可以动摇了吗?不!真正的战士,他的战场在一切需要他战斗的地方!我,何塞,和我的兄弟们,”他指了指身后几十名同样从西班牙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兵,“我们愿意继续追随你,林指挥官!直到最后一个法西斯被打倒!”
何塞的话,如同一声洪钟,敲醒了许多人。是啊,他们离乡背井,拿起武器,最初的理想不正是为了抗击席卷欧洲的法西斯瘟疫吗?如今,这瘟疫在东方同样肆虐,他们有什么理由停下脚步?
受到何塞和查理的影响,越来越多的欧洲籍士兵开始表态。法国籍的、波兰籍的、甚至少数德裔反纳粹人士,都陆续走出人群,站到了表示愿意东进的行列之中。理由或许各异:有的是出于坚定的反法西斯信念,有的是对林晓个人能力和魅力的信服(北非的一系列奇迹般的胜利是最好的说服剂),有的则是习惯了“东方旅”这个集体,将其视作了战争中的家园,不愿分离。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此决绝。一小部分士兵,主要是后期在北非招募的、家眷就在附近或对远东毫无概念的本地补充兵,脸上露出了明显的迟疑和退缩。他们低声交谈着,眼神躲闪,不敢与林晓或其他军官对视。对于他们而言,战争或许更多是为了生计或保卫家乡,远赴万里之外的陌生丛林,超出了他们的心理预期。
林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不满。他再次开口,声音平和而有力:“我刚才说过,去留自愿,绝不强求。现在,愿意继续追随‘东方旅’前往远东的弟兄,请站到我的左手边。希望留在北非,或另有打算的,请留在原地,或者站到右手边。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你们不会受到任何歧视或刁难,并且会获得应有的路费和推荐信。”
命令清晰明确。人群开始缓慢而坚定地移动。
华人士兵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如同百川归海,迅速而整齐地汇集到林晓的左手边,队伍肃穆而坚定。
欧洲籍和北非籍的士兵们,则经历着内心的挣扎。可以看到,有人深吸一口气,毅然走向左边;有人与同伴用力拥抱后,选择了不同的方向;还有人犹豫再三,最终咬咬牙,跟上了熟悉的战友。
让林晓略微动容的是,那位贝都因战士阿卜杜勒,在与其他几位部落战士短暂商议后,竟然也带着十几个人,走到了左边。阿卜杜勒走到台前,用生硬的、夹杂着阿拉伯语和少量德语的混合语言,对林晓说道:“先知……朋友……真主见证……沙漠的鹰,也能在……丛林飞翔。” 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反法西斯的宏大叙事,但他们认定了林晓这个受到“启示”的领袖,认定了这份在沙漠中结下的、用盐和糖以及并肩作战铸就的友谊。
当人群最终稳定下来时,林晓左手边的队伍,黑压压一片,占到了全旅人数的八成五以上!仅有不到一百人选择了留下或离开,他们大多低着头,带着些许愧疚,站在另一边。
看着左边这支虽然成分复杂,但此刻眼神中却闪烁着同样坚定光芒的队伍,林晓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这不是强迫的征召,而是信念与情感凝聚下的自愿追随。
他向前一步,对着左边庞大的队伍,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林晓,何德何能,得诸位如此信任!此去东方,前路必然艰险异常,但我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带大家多打胜仗,少流血,让我们一起,在这世界大战的洪流中,打出我们‘东方旅’的赫赫威名,为自由,为正义,搏一个朗朗乾坤!”
“万岁!”
“东方旅万岁!”
“打倒法西斯!”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再次响彻云霄,这一次,再无半分犹豫与杂音,只剩下纯粹的、昂扬的斗志。
将士归心,众志成城。东进的战略,获得了队伍灵魂层面的统一。接下来,便是将这决意,转化为跨越重洋、直面强敌的实际行动。而如何安抚和安置留下的弟兄,如何与盟军交涉获取东渡的“门票”,以及如何将这支习惯了沙漠作战的队伍,转变为能适应热带丛林环境的劲旅,这一系列严峻而现实的问题,如同海平面上隐约可见的风暴云,预示着航程绝不会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