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京都上空。淅淅沥沥的春雨不知何时悄然落下,敲打着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水花,带来一股潮湿的凉意。范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范闲那张苍白而疲惫的脸。侯公公那阴冷如毒蛇般的警告,林若甫门生卷入舞弊的冰冷证据,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忠义难两全,情法难兼顾,巨大的痛苦和矛盾在他心中疯狂撕扯。
【崽崽崽崽!范闲小哥哥能量场紊乱指数爆表啦!(⊙口⊙)??】 林府听雪轩内,小千的声音在林峰识海里响起,带着一丝担忧,【痛苦值90%!纠结值85%!杀意(对二皇子)70%!迷茫值60%!(??口??) 他现在就像个被强行塞进火药桶的炮仗,随时可能自爆!急需心理疏导!(?_?)】
林峰(识海,平静):【他自有去处。】
仿佛印证林峰所想,范闲猛地从书案后站起身。他不能再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书房里!他需要答案!需要一个能让他做出决断的答案!而这个答案,或许只有一个人能给他——林若甫!
他不再犹豫,甚至没有惊动王启年或言冰云,只身一人,披上一件深色的斗篷,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范府,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朝着林相府的方向疾行而去。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却浇不灭他心中翻腾的火焰。
林相府的门房看到深夜冒雨前来的范闲,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但不敢怠慢,连忙打开侧门将他迎了进去。范闲无心寒暄,径直穿过熟悉的庭院,走向林若甫居住的“静思堂”。他知道,以林若甫的耳目,必然早已得知宫中发生的一切,甚至可能…正在等着他。
静思堂内,灯火通明。林若甫并未休息,他穿着一身素色的家居常服,正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椅上,就着一盏明亮的琉璃灯,翻阅着一卷古籍。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那张威严而深沉的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目光平静地落在浑身湿气、脸色苍白的范闲身上。
“岳父大人。”范闲在门口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么晚了,还下着雨,怎么过来了?”林若甫放下书卷,语气平和,如同寻常长辈的关切,“快进来,把湿衣服换了,小心着凉。”他指了指旁边早已备好的干净布巾和一件干燥的常服。
范闲没有动。他只是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他的斗篷边缘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林若甫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表象,看到其下的真实。
“岳父大人,”范闲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小婿…今日奉旨,清查科场舞弊旧案。”
林若甫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但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哦?陛下让你溯查旧案了?查到哪一步了?”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范闲的心猛地一沉。林若甫的反应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他感到一丝不安。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绕弯子,直接摊牌:“小婿在核查庆历六年至八年春闱卷宗时,发现…多份上榜考生的原始墨卷与最终誊抄榜单笔迹存在细微差异,疑似被人调换墨卷,代笔誊抄。而代笔之人…其笔迹特征,指向了…吏部侍郎张正伦、户部郎中李光弼等人。”
他紧紧盯着林若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张正伦、李光弼…是岳父大人您的门生。”
静思堂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檐,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琉璃灯的光芒在林若甫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的边缘。
良久,林若甫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和洞悉世事的了然:“你查到了张正伦和李光弼?”
“是。”范闲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若甫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不错。庆历六年、七年、八年…确有此事。那些卷宗,是我默许他们做的。”
轰!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当林若甫亲口承认时,范闲依旧感觉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巨大的失望瞬间攫住了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敬重的岳父,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为什么?!岳父大人!您已位极人臣,文官之首!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您何须…何须用这等下作手段?!”
“下作手段?”林若甫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看向范闲,那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范闲,你入朝时日尚短,虽聪慧过人,但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官场之道,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以为,仅凭才华、能力、公正,就能在这座朝堂上立足?就能让政令通达,让各方势力平衡?”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范闲:“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但治理这天下,靠的不是孤臣孽子,靠的是盘根错节、互相制衡的各方势力!是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人情往来,利益交换!”
“张正伦、李光弼,是我的门生不假。但他们身后,站着的是江南盐商、是边军将领、是朝中勋贵!他们求到我门下,送上重礼,所求不过是一个族中子弟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对他们而言,这或许只是一桩交易。但对我而言,这却是维系人脉、平衡各方、换取他们在朝堂上支持我推行新政、稳定朝局的筹码!”
林若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些被顶替的寒门士子,或许确有才华。但他们的才华,在朝堂这盘大棋上,分量太轻!他们能给朝廷带来什么?能给那些手握实权的地方大员、军中将领带来什么?没有!而张正伦他们身后的人脉和资源,却能实实在在为朝廷所用!为陛下所用!”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范闲,你秉公执法,刚正不阿,这很好。但你要明白,绝对的公正,在官场上是不存在的。有时候,为了更大的目标,为了更长远的利益,一些‘小节’,不得不让!一些‘人情’,不得不还!这便是为官之道!这便是…平衡之术!”
范闲听着林若甫这番赤裸裸的“官场厚黑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位岳父大人平静外表下,那深不可测的政治手腕和冷酷现实的政治理念!为了所谓的“平衡”和“大局”,就可以肆意践踏寒门士子的十年寒窗?就可以将科举取士的公正视为可以交易的筹码?!
“那…今年呢?”范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死死盯着林若甫,“今年的春闱!那份伪造的榜单!那皇宫内库流出的御纸!岳父大人,您…是否也参与其中?!”
林若甫闻言,眉头猛地一皱,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今年?哼!老夫还不至于如此下作!更不至于如此愚蠢!”
他冷哼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屑和愠怒:“今年春闱,是你范闲主考!你是我林若甫的女婿!你选拔的门生,便是我林家的门生!你培植的势力,便是我林家的势力!我何须再去插手?何须再去画蛇添足,授人以柄?!”
他走到范闲面前,目光如炬:“那份伪造的榜单,那份指向皇宫内库的御纸…范闲,你还不明白吗?这根本就不是冲着你来的!也不是冲着那些所谓的舞弊考生来的!这是冲着老夫!冲着整个林家来的!”
林若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洞穿迷雾的寒意:“有人!是想借你的手,借这桩所谓的舞弊案,将脏水泼到我林若甫头上!是想借机扳倒我林家!至于那御纸…哼!皇宫内库守卫森严,岂是寻常人能轻易盗取的?这分明是有人故意留下线索,栽赃陷害!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简直令人发指!”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范闲,声音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范闲心上:“新茶陈茶混煮一壶,饮者只辨得出苦涩还是甘甜,谁又会在意哪片叶子是新采,哪片是陈年旧藏?陛下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真相!他要的,只是这壶茶喝下去,能让他觉得顺口!能让他觉得,这朝堂上下,被他梳理得干干净净!至于这‘干净’下面,埋了多少枯枝败叶,沾染了多少无辜者的血泪…他不在乎!”
轰隆!
林若甫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在范闲脑海中轰然炸响!新茶陈茶混煮…饮者只辨涩甜…不在乎枯枝败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庆帝根本不在乎张正伦、李光弼是否真的在六年前舞弊!也不在乎那份伪造榜单是否真的出自皇宫内库!他在乎的,是借范闲这把刀,掀起一场席卷朝堂的大清洗!在乎的是借此机会,敲打甚至铲除以林若甫为首的文官集团势力!在乎的是,将整个朝堂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至于那些被牵连的无辜者,那些被顶替的寒门士子…不过是这盘大棋中,微不足道的棋子!是那壶混煮的茶汤里,无人会在意的枯枝败叶!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范闲。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被各方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所谓的“公正”、“为国为民”,在庆帝、在林若甫、在二皇子这些真正的棋手眼中,是何等的可笑和幼稚!
“岳父大人…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范闲的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和苦涩。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智慧和手段,在这深不见底的权谋漩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林若甫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深沉,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从未说过。他走到桌边,提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缓缓注入两个白瓷茶杯中。清澈的茶汤散发出袅袅热气,带着清新的茶香。
“如何应对?”林若甫端起一杯茶,递给范闲,自己则拿起另一杯,轻轻吹拂着茶汤表面的浮沫,眼神深邃如海,“陛下既然已经落子,布下此局,那我林若甫…岂有不接招之理?”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看向范闲,那眼神中再无半分波澜,只剩下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稳与决断:“明日一早,老夫便进宫面圣。”
范闲心头一震:“岳父大人!您…”
“不必多言。”林若甫抬手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陛下要查,那便让他查。陛下要肃清,那便让他肃清。我林若甫为官数十载,门生故吏无数,其中良莠不齐,在所难免。若真有门生触犯国法,徇私舞弊,老夫绝不包庇!该查的查,该办的办!”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力量:“但,若有人想借此机会,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我林若甫头上…哼!老夫虽老,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这朝堂之上,也并非只有他一人能下棋!”
林若甫将杯中温热的茶汤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他放下茶杯,整了整身上素色的常服衣襟,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不是要去面对一场可能决定家族命运的风暴,而是去赴一场寻常的早朝。
“范闲,”林若甫的目光再次落在范闲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你记住。为官之道,固然需要懂得权衡,懂得妥协。但有些底线,必须守住!有些风骨,不能丢!今日之事,对你而言,是劫,亦是砺。该如何抉择,如何自处…你好自为之。”
说完,林若甫不再看范闲,转身缓步走向内室,只留下一道挺拔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静思堂深处的阴影里。那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绝气概。
范闲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那杯温热的茶汤早已凉透。林若甫最后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中反复回荡。底线…风骨…劫…砺…
他看着林若甫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杯中那已经不再清澈、沉淀着些许茶渣的冷茶,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窗外,雨声渐歇。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微白。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而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在皇宫深处,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