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宴三日后,梧桐苑议事厅。
天色阴沉,乌云低垂,仿佛一场暴雨将至。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一声闷响后缓缓闭合,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厅内烛火摇曳,映得墙上苏氏先祖画像眼神幽深,似在俯视人间纷争。
十二位宗族长老端坐两侧,气氛凝滞如冰。
欧阳锐坐在主位旁,一身墨色长袍衬得他面色冷峻,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指尖轻叩扶手,目光扫过空荡的首位——那个本该由新任宗主苏倾月亲临的位置。
“人未到,礼先至。”吴执事缓步上前,手中托着一只青瓷匣子,声音平稳却不容忽视,“苏小姐遣小禾代呈《证物清单》七项,申请遗嘱重审程序启动。”
全场哗然。
“她算什么东西?”欧阳锐冷笑出声,袖袍一挥,“一个乡野丫头,靠几碗豆腐羹收买人心,就想染指苏家百年基业?今日不来,是心虚了吧!”
小禾站在厅角,身形瘦弱,却挺直脊背。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示意吴执事开启匣子。
宣纸展开,字迹清隽有力:
第一项:东侧暗格钥匙复制记录(技术鉴定比对吻合)
第二项:朱砂调包检测报告(原版封印朱砂含剧毒成分)
第三项:值班簿墨迹还原影像(显示当日护士签名为伪造)
第七项:婴儿襁褓布料纤维溯源分析(与假千金所持不符)
每一条都如刀锋划过空气,割裂着某些人竭力维持的平静。
“荒谬!”欧阳锐猛地站起,脸色铁青,“这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些纸片堆砌!谁都能伪造!你们也信?”
话音未落——
“呜——”
一阵低沉悠远的嗡鸣自祠堂方向传来,穿墙越壁,直入耳膜。
厅外狂风骤起,卷落叶影纷飞。
那尊供奉百年的青铜鼎,竟无风自动,发出阵阵共鸣,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几位年迈长老顿时变色,有人颤声低语:“祖灵……又动了……”
空气瞬间凝固。
这鼎自清末以来从未自行鸣响,唯有重大祭祀或血脉蒙冤时才会感应天地。
此刻异象再现,岂非昭示天意?
吴执事神色不变,却趁势朗声道:“根据《苏氏宗规补遗》第十三条:凡质疑继承人资格者,须自呈三项清白证明——一为近五年财务无涉黑交易;二为未曾干预司法公正;三为未参与任何婴儿身份调换相关行为。”
他目光如刃,缓缓落在欧阳锐脸上:“您去年曾向海外转移两笔匿名资金,合计三千八百万,用途不明,银行流水已有备案。”
又转向右侧一位白发长老:“您女婿任职的仁和私立医院,正是当年销毁接生记录的责任单位。监控数据显示,档案室在事发次日深夜被人强行进入,权限卡登记为您的私人印章。”
满厅死寂。
有人开始翻查随身资料,额头渗汗;有人低头不语,手指微抖;更有甚者悄然交换眼神,惊惧交加。
就在此时,小禾悄然退至吴执事身后,不动声色地递出一枚小巧的银色录音笔。
吴执事接过,指尖微顿,随即当众按下播放键。
一道熟悉而阴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只要压住真相三年,等那丫头根基未稳,再以‘德行不足’为由废黜,族权便可重回正轨……陈伯那边已打点妥当,沈老夫人活不过这个月,届时借病危之名召开紧急会议,直接罢免她的族籍!”
正是欧阳锐的声音,清晰无比。
“咔哒”一声,录音结束。
厅内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吴执事缓缓合上笔盖,目光冷冽如霜:“此录音来自欧阳执事书房保险柜夹层,备份完整,时间戳与通话基站记录吻合。若提交警方,足以立案调查妨碍司法、阴谋篡权及涉嫌谋害长辈等多项罪名。”
欧阳锐浑身一震,怒极反笑:“栽赃!这是彻头彻尾的栽赃!我乃宗族执事长老,岂容你们——”
“够了。”
一道清冷嗓音忽然自门外传来。
众人猛然回头。
议事厅门不知何时已被推开一线,微光洒入,映出一道纤细身影。
苏倾月站在门口,素衣如雪,发丝半挽,未施脂粉,却自有风华流转。
她没有带卷宗,没有携证据,只静静立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支旧绣绷,绷面素绢洁白,尚未落针。
她缓步走入,脚步轻得像一片叶坠,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寒。
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停在那幅空白的绣面上。
她轻轻展开它,唇角微扬,似有若无。
“有些账,不必急着算。”她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宣告,“线还没穿好,针也没落。”
厅内无人敢应。
只有窗外风声呼啸,吹得烛火剧烈晃动,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覆在整个议事厅之上。
像一张正在织就的命运之网。
苏倾月站在议事厅中央,素绢在微风中轻轻翻动,七枚银针如星子般缀于其上,每一针都精准落位,仿佛早已注定。
她指尖轻抚过“欧阳锐”三字,声音依旧清冷,却像一把缓缓出鞘的刀,不带血光,却令人骨髓生寒。
“这是我师父教我的最后一课。”她抬眸,目光掠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不是如何缝合布料,而是如何看清——谁才是真正‘穿线的人’。”
厅内死寂,连呼吸都凝滞了。
那幅“七针图”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
七人之名,并非随意排列,而是依血脉、立场、动机与命运轨迹织就的一张网。
有人是线,有人是结,有人……只是被推上前台的傀儡。
她的视线停在吴执事身上,后者神色微变,下意识后退半步。
小禾攥紧衣角,而老钟叔低垂着头,浑浊的眼底泛起波澜,似是看懂了什么,又似不敢深想。
“您以为,”苏倾月再度开口,目光重回欧阳锐,“您是在守护祖制?是在扞卫血统纯正?可您有没有想过——当年调换婴儿的护士,为何偏偏能用您的权限卡进入产房监控室?”
欧阳锐脸色骤然惨白,嘴唇颤抖:“你……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她唇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我只是在等,等哪一根线,会先绷断。”
话音落下,她将绣绷轻轻合拢,仿佛收起一场未落针的审判。
然后转身,裙裾轻摆,一步步走出议事厅。
没有多余言语,没有胜利者的张扬,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博弈,已然落幕。
那一夜,风雨未至,月隐云深。
老钟叔照例巡祠,手提一盏旧灯笼,脚步沉缓。
行至祖宗牌位前时,忽见一道黑影跪伏于地,肩背僵直,手中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照片。
他走近几步,借着微光辨认——竟是年轻时的欧阳锐与沈老夫人并肩而立,题字清晰:“同门学艺,情如姐弟”。
“我只是想守住她留下的东西……”欧阳锐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如裂帛,“她说过,苏家不能乱,血脉不能污……可我……我走错了路。”
老钟叔沉默良久,终是一声轻叹,转身离去,未惊扰这迟来的忏悔。
翌日清晨,晨雾未散,宗族府门前已聚满执事。
欧阳锐身着素袍,双手捧着宗族印信,神情枯槁,却无半分挣扎。
他当众递交辞呈,一字一句道:“我不求宽恕,只愿此后苏家子孙,再不必用谎言护住体面。”
众人愕然,无人敢接那枚象征权力的铜印。
苏倾月在梧桐苑二楼凭栏而立,远远望着这一幕,手中握着一封墨迹未干的信。
她展开读罢,指尖轻抚纸面,许久未语。
随后,她取出一支彩笔,几折几剪,将信纸叠成一只素白纸鸢。
风起时,她扬手一送。
纸鸢乘风而上,盘旋于青空之下,掠过飞檐画栋,最终停驻在最高处的梧桐树梢,随风轻颤,宛如招魂。
而在苏家祖宅最深处的地宫徽章之上,那幅埋藏于沙丘之下的古老织机轮廓,忽然再次微微震颤——尘埃轻扬,仿佛回应某种觉醒的召唤。
它等的不只是真相大白之日。
更是那个执针之人,真正启程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