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殡仪馆外的路灯在水雾中晕出一圈昏黄的光。
苏倾月站在急诊大楼门口,手中那枚铜铃早已被雨水打湿,冰冷地贴着她的掌心。
她快步穿过长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潮湿的寒意,直渗骨髓。
“阿阮在哪里?”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值班护士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闪过一丝异样:“307病房,刚稳定下来。不过……苏小姐,您来得真及时,阿姨昏迷前一直念叨着什么‘桂香别怕’,我们听不太清,还以为是胡话。”
苏倾月脚步一顿。
桂香?
她瞳孔微缩,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名字——陈桂香。
那个在师父账簿上出现过一次的名字,1997年10月21日,与病残儿调包案相关联的产妇。
而她的女儿,正是后来成为假千金苏婉柔生母的韦秋萍。
她忽然意识到,这件事,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暗。
推开307病房的门,病床上的阿阮脸色苍白,额头覆着退烧贴,呼吸微弱却不平稳。
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声,像是在倒数某种即将揭开的真相。
苏倾月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病历本上。
她伸手翻开,指尖停在“紧急联系人”一栏——
【联系人姓名:林晚舟】
【关系:养女】
陌生的名字,却让苏倾月心头一震。
林晚舟?
不是苏家任何人,也不是宗族旧谱里的名字。
可这个名字……她曾在哪儿见过?
记忆翻涌,终于在那一瞬拼凑完整——那是二十年前,百林县康宁妇产一名助产士的工牌照片下方,写着的名字。
当时她只是匆匆扫过档案影像,并未在意。
可现在想来,那位“林晚舟”,正是少数几个在当年多起调包案期间始终在职、且频繁出现在夜班记录中的医护人员之一。
而阿阮,这个沉默守旧、忠心耿耿的老仆,竟以“养女”之名,将自己与一个关键人物紧紧捆绑。
她缓缓合上病历,指尖轻颤。
阿阮不是普通仆人。她是知情者,甚至是幸存者。
凌晨三点,高烧退了些,阿阮悠悠转醒。
睁眼看见坐在床边的苏倾月,她先是怔住,随即眼中泛起泪光,嘴唇哆嗦着,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
“别说话。”苏倾月握住她的手,声音很轻,却坚定,“我知道你有事瞒了三十年。但现在,没人能再逼你闭嘴了。”
阿阮的眼泪滚落下来,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滑下,像是一道迟来了二十年的忏悔。
她颤抖着开口,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
“我是……陈桂香的远房表妹……我们村穷,女人坐月子没人照看,我就被请去帮工……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陈慧兰拿着两个襁褓,要换走健康的女婴……我说不出口,可我冲出去喊了人……没成功,孩子还是被换了……但她们发现了我……”
她喘了口气,眼中满是恐惧的余烬:“主使的人找到我,说我要敢说一个字,全村人都得死……是林晚舟……救了我。她把我藏在医院杂物间,给我改名,送我离开百林县……她说……总有一天,会有人回来讨债。”
苏倾月静静听着,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如此。
阿阮不是偶然进入苏家的仆人。
她是逃难者,是见证者,更是林晚舟布下的一颗暗棋——一颗用三十年光阴埋进苏家心脏的棋。
“那你为什么不说?”她低声问,“母亲若知道你还活着,若知道你知道这些……”
“因为林晚舟临走前对我说:‘别说,也不能说。’”阿阮闭上眼,泪水不止,“她说,苏夫人想救的人太多,已经折了自己。若我再掀风浪,只会让更多无辜者陪葬。我只能守着,等……等真正能掀桌子的那个人回来。”
她睁开眼,望着苏倾月,目光如炬:“小姐,是你回来了。”
病房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雨声淅沥。
苏倾月低头,从包里取出那本泛黄的手写账簿,轻轻放在床头。
“帮我。”她说,“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让所有被偷走的孩子,都能堂堂正正地活。”
阿阮看着她,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她颤抖着抬起手,接过纸笔,在纸上缓缓画出一张地图——歪斜却精准。
“这是当年医院后门的小路,通往太平间和废弃锅炉房……钥匙藏在值班室窗台第三块砖下面……还有一个男人……”她声音发抖,“他每个月初七来,戴金丝眼镜,提黑色皮箱,从不走正门。陈慧兰每次都等他走了才开始操作……他说他是‘验血员’,可没人见过他的证件。”
苏倾月盯着那幅图,目光凝在一条标注为“药房侧巷”的路径上。
每月初七,持续十余年,直到2003年戛然而止。
——正是她被接回苏家的前一年。
这个人,是整个链条的核心验血环节的掌控者。
没有他,调包无法完成;没有他,身份无法伪造。
而现在,线索第一次指向了一个具体形象:金丝眼镜,黑皮箱,神秘的“验血人”。
她收起图纸,站起身,眼神已如寒刃出鞘。
“你好好休息。”她轻声道,“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走出医院时,天边已泛出灰白。雨停了,空气清冷刺骨。
她站在车旁,拨通五哥的电话,声音冷静得不像刚经历一场灵魂震荡:
“五哥,我需要你立刻调取2000年至2003年康宁妇产所有外来人员登记记录,重点排查每月初七出入的男性访客,特征:戴金丝眼镜,携带医疗箱,身份可疑。另外,查‘林晚舟’的所有档案,生平、履历、最后去向,一个字都不要漏。”
挂断电话,她抬眸望向远处苏家老宅的方向。
晨光未明,豪门深处,依旧沉睡在虚假的安宁之中。
但她知道,风暴的引信,已经点燃。
而在即将到来的家族会议上,她将亲手递出第一把火——
设立“宗亲历史整理委员会”,并提名阿阮为首席顾问。
有些秘密,必须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撕开黑暗。
暴雨过后的清晨,苏家老宅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光,仿佛昨夜那场倾盆大雨冲刷出了什么不可见的痕迹。
苏倾月站在书房外,指尖轻轻摩挲着包中的账簿复印件,眼神沉静如水。
她已将阿阮口述的线索、地图与五哥共享,电话那头,苏景行的声音冷得像出鞘的刀:“这个人,一定还在体制内。”而此刻,真正的战场,是即将开始的家族会议。
苏家议事厅,雕梁画栋间弥漫着压抑的威压。
七位宗亲长老端坐高位,三叔公居中而坐,银丝边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如鹰。
苏婉柔坐在角落,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看着苏倾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真千金”,竟敢染指苏家核心事务?
“今日议程第一项,”苏倾月起身,声音清越如泉,“我提议设立‘宗亲历史整理委员会’,系统梳理苏氏百年族史,尤其要追查早年失散支脉与收养记录,以防血脉错乱、伦理崩塌。”
话音落下,满堂哗然。
三叔公猛地一拍扶手:“荒唐!族史乃宗庙重典,岂能由一个刚回来的小辈妄议?更不必说,你提名的那位阿阮——一个贱籍出身的老仆,也配碰触苏氏正统文献?”
空气瞬间凝固。
苏倾月却只是微微一笑,缓步向前,裙裾拂过地毯,无声无息。
她抬眸,目光直视三叔公:“您说得对,族史神圣。可三十七年前,有人烧了半本《苏氏初谱》,说是为了避讳;三十年前,百林县康宁妇产的接生记录莫名遗失;二十年前,三位曾为苏家服务的老护工接连‘意外’离世。”她顿了顿,语调依旧轻柔,却字字如钉:
“那么,请问——谁来写那些被烧掉的历史?您吗?”
三叔公脸色骤变,喉结滚动了一下,竟一时语塞。
厅内鸦雀无声。
几位年长女眷低头不语,眼中却闪过复杂情绪。
阿阮的名字,在老一辈中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无人敢提。
大伯父轻咳一声:“……既然倾月有心,又得母亲首肯,此事……不妨试行。”
任命勉强通过。
三日后,阿阮拄着拐杖,颤巍巍踏入尘封多年的档案室。
铁门开启时,扬起一片灰雾,像是打开了时光的封印。
她抚摸着一排排发黄的卷宗,指尖微微发抖。
没人看见,她悄悄从袖中取出那份账簿复印件,迅速塞进一本厚重的《苏氏礼仪典》夹层。
书脊上积尘未动,仿佛从未被翻阅。
又过两日,一名保洁员在清理废纸篓时,拾得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焦黑,中间残留几行打印字迹:“康宁护理……转账至省卫健委账户……金额86,000元……2001.7”。
纪检组接到举报,立即介入。
资金流向层层追溯,最终指向一位正在休养的副厅长——他曾主管全省妇幼医疗体系多年。
消息尚未公开,风暴已在暗处酝酿。
同一时刻,城郊墓园,松柏苍苍。
阿阮独自跪在一座无名坟前,香火袅袅升起。
她颤抖着手将黄纸投入火盆,灰烬随风翻飞。
“姐……”她低声呢喃,老泪纵横,“对不起……我终于替你说了一句对不起。”
山风忽起,卷着纸灰盘旋而上,像是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安魂曲。
而在苏家地下情报室,一份加密文件悄然弹出。
红框标注:【归途】专案组初步锁定七名核心关联人。
五哥苏景行盯着屏幕,眸光凛冽,低声自语:“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