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园客房的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程夕瑶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那份刚刚签下的、墨迹仿佛还带着白若修指间寒意的“补充协议”，如同烧红的烙铁，摊开在她面前光洁的地板上。
“白氏集团商业合作与资源使用授权协议”
乙方的签名区上赫然写着：程夕瑶
冰冷的铅字像毒蛇，噬咬着她的视线，
指尖触碰着签名处那抹尚未干透的墨迹，“程夕瑶”三个字，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而刺眼。那不是她的名字，那是她亲手签下的卖身契，是她为程阳的生命，抵押出去的全部未来和自我价值。星辰吊坠不在了，被白若修冷酷地夺走，胸口空荡荡的位置，只剩下冰冷的失落和深入骨髓的屈辱。0613的刻痕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提醒着她那个未解的谜团，也提醒着她此刻彻底的、任人宰割的处境。
“叮——”
床头柜上，那个属于“契约情人”的、白若修配给她的专用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发出刺耳的蜂鸣。屏幕上跳动着李修的名字。
程夕瑶麻木地伸手拿起。刚接通，李修那毫无波澜、如同AI合成般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每个字都敲打在她脆弱的神经上：
“程小姐。程阳先生的手术将在四十分钟后于圣心医院国际部无菌手术室开始。主刀医生为梅奥诊所的dr. Evans团队。白先生指示，您现在可以前往医院等候区。司机已在楼下。”
没有询问，没有安慰，只有冰冷的通知和执行命令。程夕瑶的心脏猛地一缩，巨大的恐惧瞬间压过了屈辱和愤怒。手术……终于要开始了！程阳……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李修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量——梅奥诊所的顶尖团队，这是白若修履行承诺的开始。她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扯起，从地板上弹起来，不顾膝盖的酸麻和身体的僵硬，踉跄着冲向门口。什么协议，什么屈辱，什么吊坠，在这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她只有一个念头——去程阳身边！
黑色的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入圣心医院VIp通道。程夕瑶推开车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她几乎是跑着穿过空旷冷清的专属通道，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踩在她疯狂擂动的心跳上。
手术等候区设在无菌病房层的外间，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阴沉的天色。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仪器的轻微嗡鸣和空气净化系统低沉的运转声。李修如同一个没有温度的影子，已经等在那里。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背对着门口。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对着程夕瑶微微颔首。
“程小姐。”他示意了一下旁边靠墙摆放的一排舒适的沙发，“手术已经开始，预计需要六到八小时。您可以在这里等候。”
程夕瑶根本没心思坐。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李修身侧那道厚重的、紧闭的金属门。门的上方亮着刺目的红灯——“手术中”。那扇门后，就是程阳！她冲到玻璃窗前，试图透过磨砂玻璃和百叶窗的缝隙看到里面的一丝景象，却徒劳无功。只有那盏红灯，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宣告着未知的审判。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程夕瑶在沙发和玻璃窗之间来回踱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李修则像一尊雕塑，始终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只偶尔低头看一眼腕表，精确得如同计时器。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冰冷的监视，提醒着程夕瑶她此刻的处境和代价。
等待的折磨几乎要击垮她的神经。她无数次想冲过去砸开那扇门，无数次在心底疯狂祈祷。星辰吊坠被夺走的空落感，协议上冰冷的条款，白若修书房里那个空药盒和他痛苦扭曲的脸……所有纷乱的思绪都被眼前这盏红灯死死压住，只剩下对程阳无尽的担忧和恐惧。
五个小时过去了。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城市的霓虹在远处亮起，却照不进这被紧张和恐惧笼罩的等候区。就在程夕瑶的精神绷紧到极限、几乎要崩溃的刹那——
手术室上方的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程夕瑶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猛地扑到门前，双手死死按在冰冷的金属上。
几秒钟后，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先走出来的是几位穿着深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眼神疲惫却带着一丝放松。紧接着，一张移动病床被缓缓推了出来。病床上的人被无菌罩单覆盖着，只露出一张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双目紧闭，口鼻罩着氧气面罩，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旁边推车上滴滴作响的监护仪。
“阳阳！”程夕瑶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扑了过去。是程阳！虽然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但他的胸膛在氧气面罩下微弱而平稳地起伏着！他还活着！
主刀的dr. Evans走在最后，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严肃但带着宽慰的脸。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清晰有力：“程小姐？手术很成功。骨髓植入过程顺利，没有发生急性排异反应。你弟弟的生命体征目前稳定。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抗排异期和感染关，同样至关重要。他会先转入无菌层流病房进行严密观察。”
“谢谢……谢谢您！医生！谢谢！”程夕瑶的眼泪终于决堤，她紧紧抓住医生的手臂，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感谢，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让她浑身都在发抖。
医护人员推着病床，朝着不远处的无菌病房区走去。程夕瑶紧紧跟在旁边，贪婪地看着程阳沉睡的脸，仿佛要把他此刻的样子刻进灵魂里。李修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如同一个尽职的影子保镖，或者说，监视者。
程阳被小心翼翼地移入了一间透明的无菌病房。厚厚的玻璃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只能通过旁边的观察窗和内部摄像头监控他的情况。他依旧昏迷着，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像一个脆弱的瓷娃娃。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成了连接程夕瑶与他生命的唯一纽带。
程夕瑶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观察窗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她的指尖轻轻描绘着玻璃后程阳模糊的轮廓，低声呢喃：“阳阳……姐姐在这里……没事了……你会好起来的……姐姐答应你……”
李修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似乎没有任何动容，只是安静地履行着“陪同”的职责。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李修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迅速拿出，看了一眼屏幕，然后走到程夕瑶身边，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却递过来一个东西：
“程小姐。白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程夕瑶茫然地转过头，泪眼朦胧中，看清了李修递过来的东西——
是她的星辰吊坠！
冰凉的金属链子缠绕在李修修长的手指间，那枚古朴的星形吊坠静静垂落，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幽微而熟悉的光泽。
程夕瑶的心猛地一跳！白若修……他夺走了它，现在又还回来了？为什么？他发现了什么？还是……这又是一个试探？她颤抖着手，迟疑地接过吊坠。熟悉的冰冷触感瞬间包裹了指尖，吊坠背面，0613那四个微小的刻痕依旧清晰。她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刻痕，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慰藉。
李修看着她接过吊坠，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复杂？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便退回了阴影里。
程夕瑶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吊坠，将它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病房内昏睡的程阳。就在这时——
病床上，一直昏迷的程阳，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程夕瑶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起来！她死死盯着他苍白的小脸。
程阳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似乎在呓语。氧气面罩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阳阳？阳阳你醒了吗？姐姐在这里！”程夕瑶激动地拍打着厚厚的玻璃窗，声音带着哭腔。
程阳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而无神，显然还处于深度麻醉后的谵妄状态。他的目光毫无焦距地在虚空中游移，嘴唇蠕动的幅度稍微大了一些，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气音般破碎的呓语：
“……姐……姐……”
“我在！姐姐在！”程夕瑶泪如泉涌，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抱住他。
程阳涣散的目光似乎艰难地想要聚焦在玻璃窗外的程夕瑶脸上，但意识显然模糊不清。他的嘴唇继续蠕动着，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更加含糊、却让程夕瑶瞬间如遭雷击的音节：
“……书……书房……蓝色……文件夹……领养……领养契约……”
领养契约？！
程夕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惨白！她猛地扑近玻璃窗，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得尖利：“阳阳！你说什么？什么领养契约？在谁的书房？蓝色的文件夹？阳阳！你再说清楚一点！”
然而，程阳的力气似乎耗尽了。他的眼皮沉重地合上，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监护仪上的数字平稳地跳动着，仿佛刚才那几句石破天惊的呓语，从未发生过。
“阳阳！醒醒！告诉姐姐！什么领养契约？！”程夕瑶疯狂地拍打着玻璃，声音凄厉。但病房内的程阳毫无反应。
走廊里死寂无声，只有程夕瑶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声音在耳边轰鸣。领养契约？蓝色的文件夹？在书房？是程国栋的书房？难道……难道她和程阳……根本不是程国栋和刘美玲亲生的？！这个念头如同最恐怖的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她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阴影里的李修！李修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真正的雕塑。但程夕瑶清晰地看到，在她转身的瞬间，李修那万年冰封般的眼神，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那波动快如闪电，瞬间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他听到了！他一定听到了程阳刚才的呓语！
一股寒意从程夕瑶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攥紧了手中的星辰吊坠，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0613的刻痕仿佛在发烫。白若修突然归还吊坠……李修此刻诡异的平静……程阳在生死关头无意识吐露的惊天之秘……这一切，是巧合？还是……一个早已布下的、更庞大、更黑暗的棋局的开端？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脚下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是足以将她彻底撕碎吞噬的恐怖暗流。而程阳那句“领养契约”，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这个漩涡的核心，即将开启的，是通往地狱的门扉，还是……埋葬着一切真相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