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一番“波折”,两人终于抵达南山山顶。
视野豁然开朗,极目远眺,漫山遍野的枫叶如火如荼,层林尽染,仿佛天地间都笼罩在一片绚烂而温暖的红色霞光之中。
山风拂过,红叶沙沙作响,偶尔有几片挣脱枝头,翩跹起舞,最终落入泥土,或是点缀在游人的发间肩头。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乎每一棵枫树的枝桠上,都系满了各式各样的祈福福牌和红色布带。
沉甸甸的木牌,轻飘飘的绸带,上面用墨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承载着无数虔诚的愿望——或是祈求前程似锦,或是期盼姻缘美满,或是祷祝家人安康,或是渴望财源广进。
红艳艳的一片,与枫叶本身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盛大而庄严的祈愿图景。
玉砚对此情此景再熟悉不过。
桐山寺的千年古树下,也常年悬挂着善男信女们的祈愿。
他顿觉亲切,兴致勃勃地拉着洛宫奕来到寺庙门口设的小摊前。
这里果然备有笔墨,花一文钱便可请一条崭新的红色祈福布带。
玉砚松开一直牵着的袖角,推开洛宫奕,自己提笔蘸墨,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他写了两条,一条略宽,一条稍窄。
洛宫奕下意识地想凑近看,却被他警惕地用身子挡住,还用眼神警告他不许偷看。
“殿下写了什么?”洛宫奕忍不住问。
“不告诉你!”玉砚扬起下巴,带着点小得意,像只藏好了宝贝的小动物。
写好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两条布带吹干墨迹,然后攥在手心,小跑着奔向远处一棵挂得还不算太满的枫树,踮起脚尖,仔细地将它们系在了高高的枝头,确保洛宫奕绝对看不到上面的字迹。
洛宫奕看着他雀跃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失笑,眼底却满是纵容。
他也拿起笔,在一根布带上快速写下几字,然后走向另一侧,凭借身高优势,轻松地将布带系在了一处玉砚绝对无法企及的、更高的树枝上,同样隐秘。
两人各自怀揣着心事,谁也不知道对方在那方寸红绸上,寄托了怎样不能言说的秘密。
等玉砚跑回来时,洛宫奕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等他了,仿佛从未离开过。
玉砚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完成“秘密任务”的兴奋。
他目光瞥见旁边香炉里积着的香灰,忽然起了顽皮的心思。
他趁洛宫奕目光望向别处时,飞快地用手指沾了一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抹在了洛宫奕高挺的鼻尖上!
“噗嗤……”看着那张冷峻的脸上突然多了一抹滑稽的灰白,玉砚忍不住笑出声来。
洛宫奕一怔,抬手欲擦。
“别动!”玉砚连忙拦住他,眼睛滴溜溜地转,开始信口胡诌,“这是寺庙里的规矩!祈福后要沾点香灰,这样许的愿望才会特别灵验!”他说得一本正经,仿佛真有这么回事。
洛宫奕看着他强忍笑意的模样,哪里会不知道这小祖宗是在捉弄自己?
但他并不戳破,只是从善如流地放下了手,任由鼻尖那点灰白存在着。
他非但不擦,反而微微弯下腰,凑近玉砚。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呼吸可闻。
玉砚看着他骤然放大的俊脸,尤其是那双深邃专注、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他以为洛宫奕是要……是要亲他,吓得下意识紧紧闭上了眼睛,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
然而,预想中的亲吻并未落下。
他只感到一个温热挺括的鼻尖轻轻贴上了自己的鼻头,带着一点细微的摩擦感。随即,一点微凉的香灰粉末便沾染到了他的鼻尖。
洛宫奕并未立刻退开,依旧保持着鼻尖相贴的极近距离,捧着他的脸,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和无比的认真,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唇瓣:“若果真如此灵验,那微臣便分与殿下一些。愿殿下的愿望,无论是什么,全都实现才好。”
玉砚猛地睁开眼,对上近在咫尺的含笑眼眸,这才明白自己被他反将了一军,顿时羞窘万分,脸颊红得堪比满山枫叶。
他慌忙向后仰头,结结巴巴地强行解释:“我、我刚才闭上眼睛……是怕……怕香灰进了眼睛!才不是……才不是以为你要……”
洛宫奕的手依旧捧着他的脸,拇指指腹轻轻蹭过他鼻尖上那点与自己同款的香灰,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从善如流地应道:“嗯,臣知道。不会让香灰进了殿下的眼睛。”
鼻尖上那一点微凉的香灰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玉砚心慌意乱。
他再也无法坦然面对洛宫奕那含笑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猛地转过身,像只受惊的小鹿般,一头扎进了旁边蜿蜒深入枫林的木质栈道。
栈道两旁皆是茂密的枫树,枝桠交错,红叶遮天。
脚下铺着的不是石板,而是厚厚的、松软的落叶层,踩上去发出“沙沙”的悦耳轻响,如同踏在一条绵延无尽的红色地毯上。
游人虽多,但分散在这广阔的林间,并不显得拥挤。
玉砚故意加快脚步,穿梭在光影与游人之间,时不时回头瞥一眼,见洛宫奕果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愉悦。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瑞王殿下,没有人知道他是威名赫赫的洛将军。
他们只是两个寻常的游人,可以暂时抛却所有身份枷锁,进行一场心照不宣的、只属于彼此的甜蜜追逐。
每当洛宫奕似乎要加快步伐追上他时,玉砚便像只灵巧的猫儿,轻盈地快走几步,或是故意拐个弯,隐在一棵粗壮的枫树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嘴角噙着狡黠的笑意,看着那人无奈地停下脚步,目光四下搜寻他的身影。
洛宫奕怎会不知他的小殿下存了心思在与他玩闹?他看着前方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在红叶间雀跃闪动,如同林间最灵动的一抹光,眼底是化不开的纵容与宠溺。
他并不急于抓住他,只是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目光始终温柔地追随着他,时不时出声提醒:“殿下,前面栈道有处松动,小心脚下。”或是“慢些跑,当心绊到树根。”
他那低沉而关切的声音穿过沙沙的落叶声和游人的笑语传来,清晰地落入玉砚耳中,反而更弄得玉砚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刮,痒痒的,泛起丝丝甜意。
他既享受着这自由嬉戏的乐趣,又因那人始终如影随形的守护而感到无比的安心与甜蜜。
洛宫奕看着前方那人回头时眼里闪烁的狡黠和快乐,心中又何尝不是痒得难耐?
他多想几步追上,抓住那纤细的手腕,将人狠狠拉进怀里,困在那红叶纷飞的角落,细细品尝那因奔跑而愈发红润的唇瓣。
可这栈道上游人络绎不绝,他的小殿下又正玩在兴头上,他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与渴望,不远不近地跟着,守护着这份独属于秋日枫林间的、隐秘而欢快的悸动。
夕阳西斜,将漫天枫叶染上更浓重的金红色泽,游人也渐渐稀疏,林间恢复了静谧。
玉砚那点好不容易提起来的玩闹精力终于消耗殆尽。他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每走一步都酸软不堪。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瞅见栈道旁一块被落叶半掩着的干净大石,便自暴自弃地蹭过去,蜷缩着坐了下来,整个人几乎团成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微微喘着气,像只累瘫了、等着主人来寻的小动物,可怜又可爱。
洛宫奕快走几步,终于在他面前停下。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并肩坐在他身旁,解下腰间一直带着的水壶,拧开盖子,递到玉砚面前。
清冽的水声仿佛带着魔力。
玉砚原本有些蔫儿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抬起头,像是久旱逢甘霖般,迫不及待地接过水壶,捧着小口小口却喝得极快,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着。
几缕散落的发丝黏在他微湿的额角,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柔弱的阴影。
夕阳的金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美好得让人心颤。
洛宫奕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头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软得一塌糊涂。
他今年二十有八,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摸爬滚打过,在勾心斗角的朝堂中沉浮过,早已习惯了孤独与冷硬,以为自己此生便会如此,与刀剑权谋为伴,孑然一身。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如此鲜活、明媚、娇气却又坚韧地闯入他死水般的生活。
十八岁的玉砚,比他小了整整十岁,像一束毫无预兆照进幽深古井的阳光。
他也未曾料到自己竟会爱上一个男子。或许,并非他爱上了男子,而是他爱上的那个人,恰巧是个男子罢了。
这认知让他曾经困惑,却从未后悔。
玉砚喝饱了水,缓过些劲儿,那点娇气便又冒了出来。
他放下水壶,很是自然地抱住洛宫奕的一条胳膊,将半边身子都靠了上去,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浓的撒娇意味:“洛公子……我腿好疼,走不动了……”
洛宫奕闻言,立刻收敛心神,仔细环顾四周。
天色渐晚,游人已寥寥无几,远处只有几个模糊的背影正往山下走。
他小心地将玉砚的腿轻轻抬起,搁在自己膝上,然后动作轻柔地脱下了他那双早已沾了尘土的丝质靴子和白袜。
一双白皙纤瘦的脚露了出来,脚型秀气,脚趾圆润,因为长时间的行走和挤压,脚掌心处果然磨出了几个明显的水泡,周围皮肤泛着红,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玉砚羞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就想把脚缩回来。
在外面被脱掉鞋袜露出脚,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私密和羞耻的事情。
他慌忙把滚烫的脸埋进洛宫奕宽阔的肩膀里,瓮声瓮气地抗议:“别……别看了……”
洛宫奕却握紧了他的脚踝,不容他退缩。
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动作极其轻柔地为那几个水泡一一上药。
指尖触碰到那细腻敏感的脚心皮肤时,玉砚微微颤了一下。
洛宫奕心中暗叹,这个人,怎么连脚都生得这般好看,让人……心生妄念。
待那阵剧烈的羞耻感过去,药也上好了。
洛宫奕仔细为他穿好袜子和靴子,然后站起身,在他面前稳稳地蹲了下来,将宽阔坚实的后背完全展露在他眼前。
“殿下累了,便由臣来当殿下的腿。”他的声音沉稳,不容拒绝。
玉砚看着那仿佛能扛起一切重量的后背,脸颊又悄悄红了。
虽然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不会被看见,但……让一个将军背自己下山,这……
他正犹豫着,想说自己再歇歇或许就能坚持走下去,却见洛宫奕已经反手过来,轻轻一揽,便将他整个人轻而易举地背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玉砚低呼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洛宫奕的脖子。
洛宫奕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更舒适安稳地趴伏在自己背上,双手稳稳托住他的腿弯,然后迈开步子,踏着厚厚的落叶,一步步沉稳地向山下走去。
天色说变就变,方才还绚烂的晚霞顷刻间被翻滚的乌云吞噬。
山风骤然变得猛烈,呼啸着穿过枫林,卷起漫天红叶,带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
洛宫奕心道不好,立刻加快了脚步。他下盘极稳,即便在湿滑的栈道上疾行,依旧能保持背上的玉砚稳稳当当,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玉砚搂紧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背脊里,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和那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心中竟奇异地没有丝毫害怕,只有全然的依赖。
然而,就在山脚客栈的轮廓已然在望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两人猝不及防,顷刻间便被淋得透湿。
冰凉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寒冷刺骨。洛宫奕再也顾不得其他,几乎是跑着冲向了最近的那家挂着四方来客招牌的客栈,一把推开木门,带着一身水汽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