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女武神”号的航程,笼罩在死一样的寂静里。
宽阔的运载舱中,平日里总是充满着士兵们粗犷谈笑声与武器保养声响的空间,此刻只剩下动力引擎稳定而沉闷的低频共鸣。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交头接耳。那些刚刚从血与火战场上凯旋的精锐战士,此刻脸上找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混合了茫然、后怕与深刻无力感的灰败。
他们的目光时而空洞地望着舱壁,时而又不自觉地瞥向那片刚刚被“观察者”清理过的战区。那里,一个活生生的、拥有数百名成员的幸存者营地,连同他们的首领、武器、工事乃至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在一道无法形容的“光”中彻底消失。并非爆炸,也非湮灭,而是一种更彻底、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抹除”。
就好像一张画被擦掉了其中一部分,突兀并且干净,不留任何痕迹。
这种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伟力,比任何屠杀都更具威慑。死亡尚有尸骸,毁灭亦有废墟,而“格式化”,是在最基础的存在层面上,对一个事物宣判了“无”。这种恐惧,源自未知,也源自对自身存在合法性的根本性动摇。
陆一鸣静静地坐着,他能感受到身旁同袍们那压抑到极点的精神波动。他自己的内心,同样翻涌着惊涛骇浪。那副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每一次都带来更深的寒意。他试图用自己的“模拟”能力去解析那种力量,得到的结果却是一片空白,仿佛他试图去理解一个不存在的概念。
然而,在这片几乎凝固的沉默中,有一个人的状态截然相反。
伊丽丝。
她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站在运载舱一侧的观察窗前,背对着众人。她那头标志性的银发在舱内柔和的照明下,仿佛流淌着一层稀薄的月光。她强忍着巨大的精神疲惫,双眼之中,那常人不可见的、由无数蓝色数据流构成的“星脉”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流转,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片微缩的星云在激烈旋生旋灭。
她的意识没有停留在恐惧中,而是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不断地、一帧一帧地回放着“观察者-7号”从出现到消失的每一个细节。
“不对……不对……”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双手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划动,仿佛在捕捉某种无形的轨迹,“它没有实体……这不准确。应该说,它的‘实体’,是我们这个维度无法完整承载的。”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眼中那属于科学家的、探索未知真理的狂热光芒,彻底压倒了身为人类的恐惧。她像是发现新大陆的航海家,声音里透出一丝颤抖的亢奋。
“我们看到的,只是它朝三维时空延伸进来的一个‘触角’……不对,用一个更精准的词汇……一个‘信息交互端口’!”
这个词汇像是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脑海中无数纠缠的思绪。她猛然转身,不再理会航程,径直朝着位于“女武神”号核心区域的专属实验室冲去。周围的士兵们被她突兀的动作惊动,纷纷投来不解的目光,但没人敢于阻拦。
此刻的伊丽丝,像是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任何阻碍在她面前的东西都会被其灼热的求知欲所吞噬。
陆一鸣见状,立刻起身跟了上去。他知道,伊丽丝一定捕捉到了什么关键。
实验室的门在伊丽丝的身份识别下瞬间开启。这是一个充满了希格尔文明风格的纯白空间,墙壁、地板与天花板仿佛由一整块光润的白色材料无缝构成,散发着恒定而柔和的光。房间的中央,漂浮着“星灵”那由无数光点组成的核心光球。
“星灵!最大权限调动所有传感器数据!我要刚才战场上,坐标xxxx.xxxx,关于‘观察者-7-号’出现到消失期间,全部的能量频谱、空间曲率、引力波动以及资讯熵变的详细记录!进行交叉比对,建立高维模型!”
伊丽丝甚至来不及喘口气,便语速极快地下达了一连串指令。
“指令已接收,伊丽丝小姐。”“星灵”那中性而平静的电子音在实验室中响起,带着一种恒久的、非人的理智,“正在处理数据……高维空间模型构建中,预计需要三十七点四秒。”
伴随着它的声音,实验室的四壁瞬间变得透明。无数淡蓝色的数据流与复杂的几何模型在墙壁上浮现、流淌、交织,仿佛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高速运算的超级计算机内部。
“我的初步结论是,‘观察者’并非一个统一的个体。它更像是一个……服务器的客户端。”伊丽丝凝视着那些飞速刷新的数据,头也不回地对跟进来的陆一鸣说道,“它的行为模式充满了逻辑性、目的性,却缺少一个真正生命体应有的随机性和……‘情绪冗余’。它不是在‘思考’,它只是在‘执行’。”
陆一鸣沉默地听着。他知道,伊丽丝正试图从科学的角度,去解剖一尊“神”。这本身就是一种堪称“渎神”的行为。
“模型构建完成。”三十多秒后,“星灵”的声音再次响起。
实验室墙壁上的数据流瞬间静止,随后汇聚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动态三维模型。那是一个由无数光线、曲面与抽象符号构成的、不断变化形态的几何体,它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存在于更高维度的物体,在三维空间中留下的一个截面投影。
“根据数据库中关于希格尔文明遭遇‘大撕裂’事件的残留记录进行比对,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二点三。”“星灵”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却吐露出石破天惊的内容,“伊丽丝小姐的推测是正确的。‘观察者-7号’,并非已知宇宙中的任何生物,也非纯粹的能量集合体。”
光球闪烁了一下,一个更为精准、也更为冰冷的定义被“星灵”吐露出来。
“它更像是一个‘高维实体’在我们这个三维宇宙中的……一个**‘渲染实例’**。”
“渲染实例?”陆一鸣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一种源自信息时代的直觉,让他瞬间感到脊背发凉。
“是的。”“星灵”解释道,“可以理解为,有一个极其庞大的程序,或者说意识本体,存在于我们无法感知的更高维度。而‘观察者’,就是那个程序为了在我们的世界执行某项任务,而临时生成的一个‘角色’或‘进程’。它的形态、能力、行为,都是被预设好的。任务完成,或者实例被摧毁,对于本体而言,可能仅仅是关闭了一个窗口。”
伊丽丝接过了话头,她的眼中闪烁着明悟的光芒:“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它会‘凭空’出现和消失!它的降临与离去,本质上不是物理层面的移动,而是信息层面的‘加载’与‘卸载’!”
她的手指在空中划过,调出另一组数据,那是关于那个幸存者营地被“格式化”的详细分析。
“再看它的攻击方式,所谓的‘格式化’。从我们收集到的数据分析,在它发动攻击的瞬间,目标区域的信息熵在一刹那内归于绝对的‘零’。一切归于虚无,没有任何能量爆发,也没有物质转化。这不符合我们宇宙的热力学定律!”
“星灵”给出了最终的结论,这结论如同一柄冰锤,敲碎了人类对于现实世界最后的幻想。
“从信息论角度分析,‘格式化’这一行为,更接近于……将目标存在相关的‘底层数据’,直接从我们这个世界的‘根数据库’中删除。因为‘数据’本身消失了,所以建立在这段数据之上的一切‘表现形式’——人、建筑、历史、记忆——也随之彻底蒸发,不留一丝痕aka(也称)。”
实验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星灵”的光球在静静地旋转。
伊丽丝脸上的狂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了残酷真相后的苍白。她缓缓地靠在墙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陆一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终于听懂了这一切。他终于理解了那份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究竟源自何处。
不是因为见到了神,而是因为发现自己连蝼蚁都不是。
蝼蚁尚且是血肉之躯,是真实存在的生命。而他们,以及这个星球,这个宇宙中的一切,在所谓的“管理者”眼中,可能根本不是真实的。
“换句话说……”陆一鸣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我们,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只是一段可以被随时选中、修改、复制……然后删除的**‘代码’**。”
这一刻,他对自己的“像素核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与联想。
既然世界是代码,那他这能将万物解析为“像素”的能力,又是什么?
是一个特殊的“编辑器”?一段拥有更高权限的“脚本”?还是……一个专门用来查杀“人类”这个bUG的“杀毒程序”?
无穷的疑问与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但他眼神的深处,在那片冰冷的废墟之上,一簇名为“反抗”的火焰,却因此燃烧得更加决绝。
如果人生只是一场游戏,世界只是一段程序。
那么他要做的,就不是在游戏里打到满级,更不是去乞求程序员的垂怜。
他要做的,是找到那个运行着整个世界的服务器,找到那个敲下回车键的“管理者”,然后,亲手跳出这个该死的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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