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反常的燥热,如同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烘箱,炙烤着山谷里的每一寸土地,也考验着他们一手搭建起来的,尚显脆弱的文明根基。
第三天下午,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凄厉的铜锣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护林站的宁静,那是南坡方向传来的最高级别的火警信号!
苏清叶正在院子里用细麻绳修补着小芽的鞋,闻声猛地抬头。
只见南边的山腰上,一道浓黑的烟柱正笔直地冲向碧蓝的天空,像一根扎进天堂的毒刺。
陆超第一时间从屋里冲了出来,脸色凝重:“是育苗棚的方向!”
一个负责通讯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脸上满是烟灰和惊惶:“苏……苏姐,陆哥!南坡的育苗棚……着火了!电路老化,引燃了草席……火势太猛,棚子……棚子没了!”
“伤亡呢?”苏清叶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手里的缝衣针稳稳停在布料上,没有半分颤抖。
“万幸!发现得早,人都撤出来了,没人受伤!但是……但是里面五百多盘新育的秧苗……全……全烧光了!”
小芽原本蹲在小板凳上,一笔一划地练习着写自己的名字,听到这话,手里的炭笔尖在粗糙的草纸上重重一顿,划出一道深黑的印记。
她抬起头,小脸上满是失落和心疼,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哼:“那是……那是我们家捐出去的第二批种子……”
苏清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穿过庭院,望向那道愈发浓重的烟柱。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冰冷而锋利:“巡逻队多久没检查那边的线路了?”
年轻人一愣,呐呐道:“好像……上个月才刚查过一次……”
“一个月?”苏清叶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冷嘲。
在末世,一个月足以让一座城市变成废墟。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苏清叶和陆超便背上了几大包晒干的野菜和肉干,准备去南坡看看情况。
火灾虽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对于那些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秧苗上的农户来说,这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山路上,他们遇到了几户同样住在南坡的家庭,正聚在一块大石头旁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一个满脸愁苦的中年男人情绪激动,通红着眼睛怒吼:“我就说!这日子越过越回去了!想当初奠基者大人在的时候,别说电线老化,就是谁家门口多堆了一捆柴火没及时清理,第二天都得去矿洞里挖一天矿!那时候谁敢这么疏忽大意?谁敢让电线光秃秃地裸在外面?”
旁边的人纷纷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那个铁血时代的怀念。
苏清叶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平静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然而,在无人看见的眼底,一抹冰冷的讥诮一闪而过。
怀念我?
不,你们怀念的根本不是我。
你们怀念的,是那个不需要自己承担任何责任,只需要服从命令就能获得绝对安全感的时代。
你们怀念的,是那个可以将所有过错都推给“管理不严”的借口,而不是反思自己为何没有多看一眼那根磨损的电线的惰性。
当他们抵达南坡时,现场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曾经充满生机的育苗大棚只剩下一地焦黑的残骸,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湿土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几个女人蹲在灰烬旁,压抑着哭声,男人则沉默地清理着烧毁的木梁。
陆超二话不说,将带来的慰问品交给相熟的村长,便脱下外套,主动加入了正在检修主线路的抢修队。
他那沉稳可靠的身影,很快成了现场的主心骨。
苏清叶没有去安慰任何人。
空洞的言语在此刻毫无意义。
她蹲在废墟边缘,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片灰烬。
她的视线没有停留在火场中心,那里是燃烧最彻底的地方,早已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的目光,锁定在靠近外墙的一角,那里是临时接线盒的位置。
她捻起一撮灰烬,在指尖轻轻一碾,感受着其中细微的颗粒感。
随即,她用一根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灰烬。
很快,几颗花生米大小、形态不规则的黑色熔珠暴露了出来。
苏清G叶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些熔珠的底部呈现出明显的滴落状,凝固的形态保留了重力作用下的痕迹。
这说明,引发短路的剧烈高温和电火花,发生在外部供电接入的瞬间,熔化的金属是向下滴落,而不是在棚内全面起火后被动熔化。
火源,不在棚内,而在墙外。
她默默记下了这个细节,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没有对任何人声张。
晚间的临时会议在南坡村的祠堂里召开,气氛压抑而火爆。
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后勤组和负责安全的巡逻队,要求严惩责任人。
后勤组长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涨红着脸,一遍遍地重复着“是我的错”,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场面快要失控时,一直沉默记录的文秘书忽然抬起头,看向了坐在角落里的苏清叶。
“苏清叶同志,”她清了清嗓子,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你以前是基地的奠基者,对安全问题最有经验。对于这次事故,你有什么看法?”
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想听到的,是一个铁血的裁决,一个足以平息众人怒火的严厉处罚。
苏清叶在万众瞩目中站起身,环视一周,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不是来追责的。”
一句话,让所有准备听“好戏”的人都愣住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知道,这不是第一起可能发生的事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起。”
话音未落,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草纸,在众人面前展开。
那是一张手绘的基地简易地图,上面用炭笔清晰地标注着七个鲜红的圆圈。
“北坡的牲口棚,电线和水管并行,用草绳捆扎,一旦受潮,就是个定时炸弹。西区磨坊,临时接线从饲料堆上空穿过,老鼠最喜欢在那里做窝。还有东边的腌制房……”她一处处点明,每一处都说得具体而详实,听得众人冷汗直流。
最后,她指着地图上最大的一片区域,声音沉了下来:“我们有三百多头牛,它们每天都要在各片草场轮换。牛角比老鼠的牙齿更硬,也更有力。它们无意中的一次磨蹭、一次冲撞,就可能撞断绝缘层。我们现在有七处使用临时接线的棚区,都位于牛群的活动路线上。昨天烧的是秧苗,下一次呢?”
全场死寂。
没人想到,那个平日里只在护林站种地养娃的女人,竟对整个基地的安全隐患了如指掌。
她没有指责任何人,却让每一个人都感到了后背发凉的恐惧。
会后,文秘书特意留下了她。
“您……早就发现了这些?”文秘书的语气带着一丝敬畏。
苏清叶摇了摇头,将那张图纸递给她:“昨天才开始想。以前的我,大概会直接找出那头‘肇事’的牛,或者处罚那个忘记检查的巡逻队员。我只会杀掉隐患的源头。”
她看着文秘书,目光平静而深邃:“但现在我知道,这不够。得让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们才会记得吹灭自己家门口的火星。”
她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设立“隐患互查日”,每周一次,由各村农户自行组队,交叉巡检其他村落的安全状况。
发现问题,不通报处罚,而是记录在案,奖励发现者和整改者固定的“安全积分”。
积分可以用来兑换农具、种子,甚至额外的肉食配给。
一周后,一张巨大的“安全积分榜”被挂在了各村最显眼的公告栏上。
傍晚,小芽像只快乐的小鸟,举着一张写着分数的卡片冲进家门:“苏妈妈!陆爸爸!我们家得了三个红星!陆爸爸拍了那根快断掉的电线杆的照片,苏妈妈你写的说明被文秘书贴在公告栏上了!大家都说写得最清楚!”
苏清叶看着女儿兴奋得通红的小脸,又抬头望向远处夕阳下,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名字和分数的榜单。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代表着一双主动去发现问题的眼睛。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她亲手建立,又差点亲手毁掉的系统,正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开始自我修复,自我运转。
它不再需要某个“绝对正确的人”用强权来维持。
深夜,万籁俱寂。
苏清叶独自来到屋后的小溪边。
她将那张画满了红色圆圈的手绘地图,仔细地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轻轻放入冰凉的溪水中。
水流载着它,晃晃悠悠地漂向远方,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就像一封寄给过去的信,无需回音,也无需签收。
她站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
回屋时,却发现小芽的房间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她悄悄走过去,从门缝里看见,那小小的身影正跪在地上,把自己的小衣服、小玩具、还有那本写满了歪歪扭扭字迹的练习本,一件件分门别类,整齐地收进一个小小的布包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为一次重要的远行做着演练。
苏清叶的目光变得柔软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