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半个月一过。蓝草一直在忙于河边的几户人家搬迁的事宜。又往县城里面跑。去找土地局与规划局的批文。虽然以前做过这些。途径游刃有余。但翰林农庄的发展太快也限制了他们的规划与批文。蓝草没有办法。只有想着去找老县委书记。
暮色降临,倦鸟归林,沉重滞涩的电动车轮碾过熟悉又陌生的乡道。蓝草感到自己像一条搁浅在翰林河泥滩上的鱼,徒劳地翕动着腮。
整整半个月,湍急奔流的时光里,她都被深深困在那几户河边人家的搬迁漩涡中,不仅是为了河岸边的清净,更是为了给翰林农庄这匹脱缰的骏马,拓出一条符合规矩的跑道。
规划局的图纸与土地局的公章,原本是她多年经营人情练达、早已谙熟于胸的路径图,如今却被农庄自身惊人的膨胀速度撞得七零八落。
那些曾经畅通的印章关卡,如今竟如同被暴涨的河水冲垮的堤坝,成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巨大障碍。文件被打回了一次又一次,“发展超前,规划滞后”八个冰冷粗黑的批示字,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又一次从县城铩羽而归,夕阳的余烬在她疲惫的眼角跳跃。暮霭四合时分,她将电动车停在那个掩映在几丛高大翠竹后的、异常宁静的青灰色院墙外。院子里那株桂花树沉默地净化着空气,仿佛在无声发问:你真的要进去吗?
蓝草深吸一口气,竹叶的清冽气息混着桂花的微香涌入胸腔,定了定神,终于抬手敲响了那扇熟悉的、漆色已有些斑驳的院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昏黄的暮色里,老书记背对着院中的余晖站立,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褂,像一棵褪尽了枝叶却依然稳稳扎根的老梧桐。
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蓝草片刻,沟壑纵横的脸上漾开一丝了然的笑意:“是蓝草啊?”
听这脚步拖着地,像灌了半口袋泥沙似的沉:“就知道你总得撞到我这个‘老门坎’上来。进来,茶刚好温上。”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沙哑质感,却像一捧清凉的水,瞬间浸润了蓝草焦灼干裂的心田。
小院清幽,石桌上紫砂壶嘴正悠悠吐着白气,与天边扯出的几缕红云遥相呼应。蓝草顺从地坐下,双手接过老书记递来的瓷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她低头啜饮一口,微涩的茶汤里竟似有丝丝缕缕的、难以言表的安稳回甘。自己的云岫茶!
“老书记,这段时间没见你在办公室,是身体出了问题?”
“没事,人老了,全身的零件也退化了!”
“老书记,保重身体,本不该来烦你,可翰林河边上那几户……”话一出口,连日奔波积压的委屈与焦虑如同开闸的洪水,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堤防。
她赶紧放下杯子,从那个鼓胀得快要裂开的旧包包里,费力地抽出厚厚一叠盖着各种红章、却又被反复打回的文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轻轻颤抖着把它们推到石桌中间。
“老书记,你给指点下明路,所有程序都齐全,所有材料都反复核对过……以前从来没卡得这么久、这么死!”她的声音里裹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沙哑,“规划局的同志说,农庄那块原本划定的预留地,已经被我们这两年新起的加工厂、民宿挤得连一张新图纸都塞不下了!河边那几户迁走后的空地,他们甚至不知道是该划入农庄扩建范围,还是该作为新的公共用地规划预留……我们的步子,好像踩乱了他们的鼓点。可那地是我申请用来建药材加工厂的!”
蓝草的声音越说越低,最终坠落在石桌上,仿佛连那叠沉重的文件都无声地叹息了一下。
老书记没有立刻去翻动那些纸页。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蓝草布满红血丝的眼眸深处,又缓缓移向远方天际最后一抹执拗不肯熄灭的晚霞残痕。
他提起那把壶身温润的紫砂小壶,不急不缓地,将蓝草面前的空杯再次徐徐注满。清亮的茶水注入白瓷,发出细微悦耳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小院黄昏里,竟奇异地抚平了几分空气里的焦躁波纹。
“茶啊,开水冲下去,头道总是烈的,”老书记终于开口,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岁月深处的井底舀上来,带着沉静的凉意,“喝下去,烫嘴,烧心。得舍得把那浮沫撇掉,把那股子生猛的冲劲泄一泄。”
他放下壶,伸出骨节粗大、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那堆文件最上面一行刺目的红色批注——“发展超前”。
“蓝草啊,‘超前’这两个字,它是该夸你们干劲足呢,还是该提醒你们……太快了,容易摔跤?”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起来,“光顾着卯足劲儿往前冲,是不是忘了回头看看,你冲起来的尘土,有没有迷着了街坊邻居的眼?河边那几户人家,他们祖辈的坟头还静悄悄卧在岸坡的青草下呢。那土地,不仅仅是规划图上冰冷的色块。人心里的地图要是乱了,你公文袋里那张纸上的路线,画得再直、再宽,终究也铺不平实啊。”
老书记的话,像骤然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蓝草心中漾开一圈圈剧烈的涟漪。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老人,半个月来在县城各个局室里奔走的画面,如同快放的胶片般在眼前飞速闪过。
土地局那位年轻科长公事公办的、不容置疑的皱眉;规划局会议室里,技术员指着屏幕上几乎被农庄新建区块“吞噬”殆尽的原始规划绿线时无奈摊手的动作;还有河边那几户想到内院批地建房的人,也三天两天上门催,如加曳翰林农庄的机器,睡不安生!”
种种画面碎片,此刻在老书记这杯清茶氤氲出的微茫雾气里,竟一点点聚合、显影,最终拼凑成一幅她此前未曾真正看清的全景图。农庄的筋骨在飞快地拔节抽枝,亭亭如盖,然而它的根系盘绕之处,那些更深沉、更绵韧的土地与人心的脉络,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已被这迅猛的生长所撕裂?
“那……那现在怎么办?”蓝草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茫然的颤抖,“批文下不来,搬迁协议签不了,河边的环境整治就得无限期拖延……农庄的下一步,就像被掐住了喉咙……”
“急火熬不出好汤。”老书记微微摇头,深邃的目光掠过蓝草焦虑的眼眸,投向小院角落里那丛在晚风里轻轻摇曳的桂花香。
“明天,带上你农庄最新的、最详尽的规划图——不是给上面审批看的那种宏图,是你们自己心里真正想走的那条路的大图,”他强调着,指尖在石桌上笃定地叩了两下,“再带上河边那几户人家的族谱册页复印件,清清楚楚,把他们祖辈安息的位置标出来。直接去规划局那位新来的何副局长办公室找他。跟他说,是老书记让你带去的。”
蓝草猛地抬眼,眼中瞬间燃起一簇微弱的希望火苗:“何局?他肯见我吗?之前都是他手下的……”
“你就说,”老书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开浮叶,语气平淡却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河边迁出的地方,农庄不打算全占了。至少拿出三分之一,”他伸出一根手指,带着泥土质感的指尖在暮色中异常清晰,“沿河岸退让出来,给村里种上成片的杨柳、苇子,或者修一条让乡亲们饭后能溜达散步的、安静的亲水廊道,中间留出一块小小的、向阳的缓坡高地,干干净净、妥妥帖帖的,让那些沉睡的老辈人能远远望着他们守了一辈子的河水,继续往下流……这不比他们现在挤在嘈杂的农庄机器边上强?”他微微一顿,啜了口茶,眼神里沉淀着洞察世事的沧桑智慧,“你把退让的诚意,连同对逝者的敬重,都明明白白画在图纸上,印在方案里。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局年轻有为,冲劲足,可他也懂‘敬’字的分量。你把‘敬’字放在前头,把‘退’字摆在明处,他手上那支签字的笔,自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沉得挪不动。”
暮色彻底沉降,如墨汁般在天地间晕染开来。蓝草步出小院,脚步虽仍疲惫,但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滞涩感,却像被院中那阵穿竹而过的晚风悄然拂去了些许。
她回头望去,那扇简朴的院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院内摇曳的温暖灯火。老书记负手立于阶前的身影,被院中渐次亮起的朦胧灯火勾勒出一个沉默而挺拔的剪影,静静融入了身后那片深邃无垠的、墨蓝丝绒般铺展的夜空下。
清凉的夜风拂过道路两旁广袤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在月光幽微的清辉里起伏涌动,发出沙沙的、深沉而博大的声音,犹如大地浑厚而富有节律的呼吸。直至此刻,蓝草才恍然领悟老书记话语中那深埋的重量:真正的生命力,从来不是只顾向上、向前、向外的无限扩张与掠夺。它更是在那看似退让、迂回甚至俯身低垂的瞬间,在脚下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与世世代代耕耘其上的人们之间,悄然扎下最为牢不可破、彼此滋养的深根。
月色如霜,静静流淌在她归家的路上。她抬起头,望向远处翰林河边隐约的轮廓,心中那块关于明日图景的版图,正经历着一场无声而深刻的自我重构:一条蜿蜒的绿色亲水廊道在想象中清晰铺展,几株新栽的杨柳在风中轻扬柔枝,一片肃穆宁静的高坡安然守护着长眠的记忆……发展与守护、进取与敬畏,如同翰林河两岸连绵不绝的稻浪,在月光的见证下,终于寻到了那微妙而坚韧的平衡支点。这条河将记住,有一种前进,并非只有奋勇向前一种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