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还是一片深沉的墨色,只有东方地平线上勉强洇开一丝极淡的青灰。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卷起的烟尘在车灯的光柱里翻滚,如同具象化的疲惫与急迫。蓝草坐在副驾,身子随颠簸微微摇晃,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挡风玻璃,死死钉在前方混沌未明的道路上。
“刘大哥,干爸干妈,”蓝草的声音在引擎的轰鸣里异常清晰,“灵城这位‘菌王’的底,你们摸得透么?”
“透!”后座传来姜家嫂子笃定的声音,“老书记亲自打来的电话,当年亲自扶起来的,手上真有活,就是这两年架子大了,轻易不撒手他那点真经。老王——王干事,听说就是牵线的,还是他上级,不也快按不住他了么?所以老书记让我们谨醒着点!”
驾驶座上的刘老板紧握方向盘,指节泛白:“架子大不怕,只要他棚里有货,手里有真东西,不管多少钱……咱咬咬牙也得掏!咱那百亩茶园,现在没茶叶可摘,乡亲们等不起。”
车灯劈开最后一段浓稠的夜色,灵城郊区那片被高大杨树环绕的菌棚轮廓,终于在晨曦微光中显露出来。
棚区入口处,两个人影正纠缠着。一个穿着半旧干部服、头发花白的老者王干事,死死拽着另一个穿着胶靴、卷着袖管的中年汉子,蘑菇老板赵全的胳膊,语气近乎哀求:“老赵!赵老板!祖宗!你再等等,就一盏茶的功夫!蓝老板他们马上就到!人家真是带着天大的诚意,而且是老书记特别强调……”
赵全像头焦躁的牛,梗着脖子使劲想挣脱:“王干事,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南边的大车就在路上,人家定金都拍我桌上了!我赵全吐口唾沫是个钉,说了今天发菌种就是今天发!”他用力甩开王干事的手,转身就要往棚里冲。
就在这时,蓝草的车“嘎吱”一声,稳稳刹在了两人面前。车门推开,蓝草一步跨下,灵巧的身影带着一路风尘的压迫感,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赵全。
“赵老板!”蓝草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面,瞬间压住了所有的嘈杂,“我是蓝草,从邵城来。耽误你几分钟,谈笔买卖。”
她直接无视了赵全脸上的不耐,更没看王干事如释重负、几乎要瘫软下去的神情,开门见山,“你棚里现成的菌种,平菇、蘑菇、茶树菇、金针菇,不论种类,能吃进的我全吃进,有多少要多少。”
赵全被这扑面而来的气势和不容置疑的胃口震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蓝草,又瞥了眼他身后沉默但眼神精明的刘老板和一脸恳切的姜氏夫妇,那股冲天的火气稍稍收敛,转成一种生意人特有的审慎和掂量:“全吃进?口气不小。我这可不是仨瓜俩枣。”
“钱不是问题。”蓝草斩钉截铁,“只要你的菌种够壮实,出菇率够高。”
“菌种?”赵全嘴角扯出一丝混合着精明与自傲的笑,拍了拍沾着木屑的衣襟,“蓝老板是明白人,菌种好说,按行市价走。但光有菌种,你买回去,也不过是堆木头疙瘩、棉籽壳,变不成真金白银的蘑菇。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棚区特有的、混合着潮湿木屑、发酵培养料和隐约菇类清香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蓝草眼神一凝,心知有戏,肉来了:“赵老板的意思是?”
“技术!”赵全伸出两根手指,在空气中用力点了点,“怎么配料?怎么灭菌?怎么接种?怎么控温控湿?怎么防病防虫?怎么适时采收?这才是真金!看在王干事面子,更看在你们邵城老书记当年的情分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清晰地吐出那个数字,“一万块!技术转让费,包教包会。我亲自带你们一周。”
“一周一万?这也太夸张了吧!”刘老板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蓝草,脸上肌肉抽动。
姜嫂子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而姜伯父是个直性子:“一周一万?和抢有什区别,时间这么短,教的熟还好,教不熟呢?”
王干事则紧张地盯着蓝草,又看看了赵全,生怕因言语过激他拂袖而去。
蓝草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是眼神更深邃了几分,像在计算着一场精密战役的得失。她向前一步,几乎与赵全面对面:“一周,赵老板亲自教?”
“我赵全说话算话!”赵全挺起胸膛。
“保证一周学会?”
“只要不是蠢人,能识字,肯吃苦就行!”
“好!”蓝草猛地一击掌,声音在空旷的棚区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一万就一万!但我也有个条件,这一周,不是光听你讲。我们的人,要跟着你,从你手上最值钱的平菇、蘑菇、茶树菇、金针菇,一样一样亲手做过去!从拌料堆料到出菇采收,每个环节,都得摸到、做到、学会!这一万块,买的是手上真功夫,不是耳朵听来的热闹!”
赵全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和不易察觉的激赏。他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那股子不顾一切要“拿到”的狠劲,像极了当年在黑暗中摸索菌丝的自己。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市侩,多了点真东西:“行!是个做事的!那就这么定了!先看棚,再点钱签个草约!这一周,我老赵豁出去,把压箱底的玩意儿抖给你们!你们安排人手来学!”
“就我们四个!”
赵全上下打量了四人,哈哈笑道:“成!先带你们去棚里看看!”
赵全抓起一把深褐色的培养料,在掌心碾开:“瞧见没?棉籽壳为主,木屑要阔叶树的,陈年最好。麸皮、玉米粉是精粮,比例就是钱!石灰调酸碱,多一分烧菌,少一分生杂霉。”
蓝草抓起一把,用力嗅了嗅那混合着土腥与木质的气息,指尖感受着颗粒的粗细与湿度。刘老板则紧张地在小本上飞速记录:“棉籽壳60%,木屑20%,麸皮18%,石灰2%……”
“不用那么认真,先带你们去茶树茹菌房看看,这个才是精典,你们也要操作一遍的!”
蓝草点点头,跟随上赵全的脚步,茶树菇菌袋接种室内,蒸汽弥漫。赵全动作快如闪电,镊子精准夹起菌种块塞入袋口:“快!稳!准!接种就是抢时间,杂菌比你快!”蓝草屏住呼吸,汗珠从额角滚落,模仿着动作,最初的笨拙在赵全严厉的呵斥中逐渐褪去。刘老板负责搬运灭菌后的菌袋,胶鞋在湿漉漉的地面发出黏腻的声响。
“心莫慌,掌控好力道,做到快,准,狠!”
四人搞得满头大汗,但也乐此不疲,只祈祷时间稍安勿躁,慢慢走,让四人在练习一会!
第二天,金针菇出菇棚内,湿度计指向95%。赵全指着几簇颜色暗淡、菇柄纤细的金针菇,语气陡然严厉:“水大闷着了!光也不够!金针菇要‘搔菌’刺激,要低温催蕾,弱光引柄!差一度,差一分光,它就给你长成这歪瓜裂枣!”他抄起特制的小钉耙,在菌袋表面轻轻耙过。蓝草立刻上手实践,调整喷雾频次,检查遮阳网。刘老板则忙着记录下温度变化的每一个节点和对应的菇体反应。
第七日,平菇棚里,饱满的灰白色菇朵层层叠叠,如同怒放的花。赵全示范着采收手法:“拇指食指捏住菇根,轻轻一旋一提!带下太多培养料,伤菌丝!”
蓝草和刘老板小心翼翼地下手,将一朵朵温润如玉的平菇摘下,放入垫了软布的筐中。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臂弯,带着新生命蓬勃的温度。赵全看着他们从生涩到逐渐流畅的动作,脸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松动了些,他弯腰,从角落的菌袋里掰下几朵肥厚的蘑菇,随手在衣襟上蹭了蹭,递给蓝草和刘老板:“尝尝!自己种出来的,滋味不一样。”
蓝草接过那朵还带着泥土和草腥气的蘑菇,没有犹豫,直接咬了一口。生脆的质感在齿间破裂,一股极其浓郁、近乎野性的鲜香猛地冲进口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棚里所有的气味。这滋味如此原始而强烈,仿佛吞下了一片刚刚苏醒的森林。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菌棚门口垂挂的厚实塑料膜。夕阳正沉沉坠落,熔金般的余晖泼洒在连绵的菌棚屋顶上,反射出温暖而壮丽的光泽。那些低矮的棚子,此刻竟像镀上了金身的堡垒,在暮色四合的原野上巍然矗立。
腕上的表盘指针,已悄然滑过一周的刻度。蓝草将手中剩下的半朵蘑菇紧紧攥在手心,粘稠的汁液渗入掌纹。这鲜活的滋味,这泥土的温度,这七昼夜不眠不休浸泡其中的汗水与焦灼,它们不再仅仅是技术或菌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可能”的实体,带着菌丝般顽强蔓延的力量。
她望向远方。更庞大的菌棚轮廓已在心中拔地而起,无数洁白的菇朵在想象中如云浪翻涌。这一万元买来的,何止是种植之术?它更是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那片曾被迷雾封锁的、丰饶而未知的土地。蓝草深深吸了一口气,棚外清冽的晚风涌入肺腑。脚下的路,正被这菌棚里生长出的光,一寸寸照亮。
七天的魔鬼教习已经结束,蓝草众人也准备返回邵城。站在菌棚的门口。蓝草伸手握住了赵全的双手。深深的鞠了一个躬,礼貌的说道:“赵大哥,谢谢你这七天的精心教导。毫无保留的教了我们这么多的技术,等我们略有小成的时候,再来感激你。”
“蓝老板说这话就谦虚了啊。我也是拿钱办事。希望你们的菌棚能越搞越大。生意四通八达。”
“借你吉言!那就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