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风雪如刀。
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冻结灵魂，天地间只剩下一种苍茫的、令人绝望的白色。
程晋握着手机，指尖早已冻得没有知觉，但他的手却稳如磐石。
电话听筒里传来“嘟——”的一声长音，仿佛跨越了时空与生死的界限，信号终于接通。
那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深渊般的死寂。那不是信号不好，而是一种永恒的、属于忘川河底的宁静，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一切情感。
程晋却笑了，这熟悉的感觉，让他无比心安。
“渡伯，是我。”
他的声音很轻，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有些散乱，但依旧清晰地传了过去。
忘川河底，万古不变的幽暗中，那艘孤寂的木筏上，披着蓑衣的老者缓缓抬起了头。他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了除亡魂呓语之外的声音。
“……程小子？”
渡伯的声音像是从古老的岩石缝隙中挤出，带着亿万年的沧桑与孤独。
“是我。”程晋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
他盘腿坐在雪地上，背对着那即将吞噬一切的混沌裂隙，望着远方被风雪模糊的天地线，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拉家常。
“渡伯，还记得我第一单生意吗？给饿死鬼送一份阳间的猪脚饭。”
渡伯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后来，我接的单子越来越奇怪。送过遗物，帮人传过话，送过厉鬼去投胎，甚至还送过神明的残魂……”
程晋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回忆一段有趣的往事。
“我一直把自己当个送外卖的，只不过送的东西，别人送不了。地府的，天庭的，人间的……只要下了单，我就得送到。”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积雪，像白色的鬼魅般在他身旁狂舞。
“我送过希望，送过绝望，送过新生，也送过死亡。每一单，我都尽力送到。从没给过差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小的、属于一个敬业外卖员的骄傲。
电话那头，依旧是深海般的沉默。
程晋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昏黄与漆黑交织的诡异天幕，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却也更加坚定。
“渡伯，我接过无数单，送过吃的，送过遗物，送过希望。”
“现在，我接到最后一单了……”
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送我自己。”
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万丈深渊的石子，没有激起一丝波澜，却让整个深渊都为之震动。
昆仑的狂风，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了。
电话那头，那片永恒的死寂，第一次被打破了。程晋似乎能听到，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沉重的呼吸声，那是属于渡伯的。
长久的沉默。
一秒，一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程晋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渡伯听懂了。在这三界六道之中，或许也只有这位摆渡了亿万亡魂的老人，能真正听懂他这句“行话”背后的含义。
他是在向这位忘川的故人，做最后的告别。
终于，一声苍凉、悠远、承载了万古孤独与无尽感慨的叹息，从手机听筒里缓缓传来。
那叹息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掠过昆仑之巅的风雪，直接响彻在程晋的灵魂深处。
“……好一趟没有返程的远行。”
渡伯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老头子我摆渡了亿万魂，见过帝王将相，见过贩夫走卒，见过神佛陨落，见过妖魔成灰。他们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但你这一单……”
渡伯的声音顿住，那无尽的沉默中，酝酿着最终的评判。
“最重，也最值。”
仅仅六个字，却仿佛拥有涤荡灵魂的力量。
程晋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下来。他缓缓垂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肩膀微微耸动。
他没有哭，只是笑了。
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重担，得到了最终理解与认可的，释然的笑。
值了。
这一切，都值了。
“程晋。”渡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情，“你这一路，不亏。”
“嗯。”程晋低声应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不亏。”
从一个挣扎求生的外卖员，到被迫卷入三界纷争，再到如今主动选择以身为祭，拯救苍生。这一路，他有过迷茫，有过恐惧，有过愤怒，但从未后悔。
如今，有了渡伯这句话，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牺牲，都有了最终的注脚。
他的道，圆满了。
“聊完了，心里舒坦多了。”程晋重新抬起头，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毁灭，而是一场久违的休假。
“挂了，渡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温暖的烟火气。
“若有来生……再带阳间的酒给你喝。”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最后只传来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字。
“好。”
通话结束。
程晋平静地按下了挂断键，手机屏幕亮起，显示出通话记录。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划过屏幕，打开了通讯录。
第一个名字，妹妹，程曦。
他静静地看了几秒，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灵魂里，然后按下了“删除”。
第二个，赵无忧。
删除。
第三个，柳青妍。
删除。
张道陵、钟馗、崔判官、黑白无常……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一段又一段深刻的记忆，被他亲手、平静地从手机里抹去。
这不仅是在删除联系人，更是在斩断自己与这个世界最后的尘缘。
当最后一个名字消失，整个通讯录变得一片空白。
程晋将手机放在身旁的雪地里，这部改变了他一生的设备，此刻也完成了它的使命。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
风雪依旧，天地苍茫。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混沌崩塌的天空，眼神中再也没有一丝迷茫、一丝留恋。
只剩下走向终点的决然，与前所未有的平静。
最后的告别，已经完成。
接下来，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