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工作如同在巨大的迷宫中摸索，每一个看似可能的线索，仔细追查下去，却往往通向死胡同。对机械厂技术员刘建明的外围调查没有发现明显问题，他生活规律，除了厂里就是宿舍，偶尔去图书馆借阅技术书籍，社交圈子简单。之前的技术调研小组，成员背景也经过初步核查，暂时未发现疑点。钢铁厂动力车间值班人员的背景审查也在进行中，尚未有突破性发现。围墙边的蹲守连续进行了几个夜晚，除了几只野猫和偶尔迷路的醉汉，一无所获。
这种胶着状态最是磨人。敌人在暗处，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徒劳。局里上下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周队长的烟抽得更凶了，办公室里的烟雾常常浓得化不开。
李振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梳理手头所有的信息。他意识到，对手非常狡猾，行动谨慎，不留痕迹，常规的排查手段可能难以奏效。或许，应该换个思路，从更宏观的角度，或者从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入手。
他再次调阅了城北机械厂和第三钢铁厂的人员名册、近期往来公文、甚至是一些不起眼的后勤采购记录。白天，他和小陈继续走访两个工厂，与更多的工人、基层管理人员交谈，不局限于案件本身，也聊生产流程、技术难题、生活琐事，试图从海量的日常信息中捕捉那一丝不协调的杂音。
这天下午，在机械厂与一位负责仓库保管的老工人聊天时，老人无意中提到：“现在这光景，啥都缺，连画个图的好纸都紧张。技术科那帮秀才，有时候画废了的图纸都舍不得扔，背面还能打草稿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振邦猛地想起了韩工程师那份被动过的、看似“过时”的老机床图纸。图纸本身可能不重要，但图纸用的是什么纸？那个时代的图纸，尤其是重要工厂的技术图纸，有时会使用一种特制的、带有微弱水印或特殊纤维的纸张，虽然老旧，但其本身或许承载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信息？或者，敌人感兴趣的，根本不是图纸的内容，而是想通过图纸的流向、或者图纸本身作为某种传递信息的媒介？
这个念头让李振邦精神一振。他立刻找到韩工程师，委婉地询问那份图纸用纸的来历和特性。韩工被问得有些茫然，努力回忆道：“那都是建厂初期留下来的老图纸了，纸嘛……好像是比较厚实的那种，泛黄了，具体啥特别……哦，对了，好像纸张右下角有个极淡的厂标水印，是以前伪满时期那个造纸厂的标记，早就没了。”
伪满时期的厂标水印？这似乎也不能说明什么。李振邦有些失望，但并未完全放弃这个思路。他让韩工仔细回忆，动过的图纸除了位置，纸张本身有没有什么极其细微的变化，比如多了什么不起眼的印记、折痕，或者沾上了什么特殊的粉尘？
韩工蹙着眉头，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当时就是觉得位置不对，没注意纸张本身……时间有点久了，真记不清了。”
线索似乎又断了。李振邦谢过韩工，心情有些沉重地走出技术科。春雨后的厂区，地面还有些湿润，空气里混合着机油、铁锈和泥土的气息。他漫步走到厂区后面的废料堆放处，那里堆放着一些报废的机器零件、废铁和杂物。他看着那些被时代淘汰的工业残骸，仿佛看到了时光流逝的痕迹，也感到了追踪无形之敌的艰难。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废料堆边缘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个被丢弃的、印着外文商标的旧铁皮罐头盒，看起来像是装润滑脂的，与周围的中文标识物品显得格格不入。他走过去，小心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捡起罐头盒，里面已经空了，但盒底似乎残留着一点粘稠的、暗绿色的膏状物，散发着一股奇特而熟悉的气味。
这气味……李振邦仔细辨别着，心头猛地一跳！这和他之前在侦查另一起敌特案件时，在敌特秘密联络点闻到过的，一种用于密写药水的特殊溶剂的气味非常相似！那种溶剂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苦杏仁和薄荷混合的怪异气味，他印象很深！
这个废弃的罐头盒，怎么会出现在机械厂的废料堆？是厂里正常维修使用的润滑脂？但这种牌子和气味的……他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将罐头盒小心地装入证物袋。他没有惊动厂里的人，迅速和小陈汇合，离开了机械厂。
回到局里，他立刻将罐头盒送到技术科进行检验。同时，他调阅了近几个月机械厂所有物资采购和领用的记录，重点排查润滑脂类产品。记录显示，厂里采购的都是国产的普通润滑脂，并没有采购过这种进口品牌。
技术科的检验结果很快出来了，确认盒底残留物含有那种特殊溶剂的成分，并且确定其常用于某种特定的密写药水配方！
“老鼠”终于露出尾巴了！李振邦和小陈都兴奋不已。这个罐头盒的出现，几乎可以肯定，有敌特人员利用机械厂作为活动据点或者联络点！那个废料堆放处位置偏僻，靠近厂区后墙，是个进行秘密交接的理想地点。
接下来的调查方向立刻清晰起来。一是严密监控那个废料堆放处，二是排查近期有哪些人可能接触到那个区域，或者有条件获取并使用这种特殊的进口润滑脂（或其空罐）。
监控任务交给了经验丰富的侦查员。而对人员的排查，范围依然很大。李振邦决定，再次聚焦技术科。因为技术科的人员经常需要绘制图纸，有时会用到一些特殊的绘图工具和材料，理论上，他们接触各种奇怪物品的机会更多一些。而且，韩工程师图纸被莫名翻动，与这个发现地点同属一个区域，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他重新审视技术科所有人员的档案和近期行为，特别是那个新来的技术员刘建明。这一次，他注意到了一个之前被忽略的细节：刘建明在中专时，曾参加过学校的“化学兴趣小组”。虽然这不能说明什么，但结合密写药水需要化学知识，这一点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与此同时，小陈那边在钢铁厂的调查也有了一些进展。通过对动力车间当晚所有值班人员的深入背景调查，发现其中一名叫孙老四的电工，解放前曾在旧政府的电厂工作过，社会关系比较复杂，有个堂弟据说跑去了南边。而且有工人反映，孙老四最近似乎手头阔绰了些，偶尔会抽比“经济”牌好一点的烟。
虽然这些都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但至少提供了进一步调查的方向。李振邦和小陈分头行动，加强对刘建明和孙老四的秘密监控，同时等待废料堆放处监控点的消息。
紧张的工作之余，李振邦收到了林淑娴的回信。这次的信比以往稍厚一些。他迫不及待地拆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信纸间夹着的一小片压干的玉兰花花瓣，洁白莹润，仿佛还带着南方湿润的春风和淡淡的香气。
“振邦同志：展信佳。读你来信，字里行间皆能感同身受你之压力与坚守。北地星辉，此间亦能仰见，知你同在守望，便觉吾道不孤。工作遇瓶颈乃常事，万勿过于焦虑，你之细心与毅力，定能拨云见日。随信附上玉兰一瓣，沪上春深，此花已开至荼蘼，其香清远，或可为你暂解疲乏。我近日俄语学习小有所得，已可借助词典阅读简单技术文献，心中甚喜。另，听闻北方春日亦有风沙，望注意防护。前线战事仍紧，然胜利之信念从未动摇。你我虽岗位不同，然心向一处，力使一方，便是最好。淑娴手书。”
看着那瓣柔韧洁白的玉兰，读着信中温暖而充满力量的话语，李振邦的心仿佛被一股暖流包裹。她总是这样，能敏锐地感知他的情绪，并用她特有的方式给予支持和安慰。这瓣来自南方的玉兰，像一个小小的信物，跨越千山万水，将两颗守望的心紧紧联系在一起。他将花瓣轻轻拿起，放在鼻尖，似乎真的闻到了那清远的香气，驱散了连日的疲惫和焦躁。
他将信仔细收好，花瓣则小心地夹入那本经常翻阅的《实践论》中。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案卷上。淑娴说得对，焦虑无用，唯有更细心、更坚韧，才能抓住敌人的狐狸尾巴。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负责监控机械厂废料堆放处的侦查员传回消息：发现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堆放处附近，似乎在寻找什么，停留了约摸五分钟，没有进行任何物品交接，又迅速离开了。由于光线太暗，距离也远，无法看清对方面容，但确定了其大致身高体型。
这个发现证实了他们的判断，那里确实被用作联络点！虽然这次没有抓到现行，但说明“老鼠”还在活动，而且很可能因为之前放置的“罐头盒”信号没有被取走而感到焦虑。
李振邦决定，不能打草惊蛇，要继续布控，等待对方再次出现，争取人赃并获。同时，他对刘建明和孙老四的监控也更加紧密。
然而，敌人比想象的要狡猾得多。就在他们紧锣密鼓地布控时，钢铁厂那边，又出事了。这一次，不是破坏，而是一起看似意外的生产事故——轧钢车间的一组传送带在运行中突然断裂，导致正在加工的一批钢材报废，险些造成人员伤亡。
事故发生后，厂里初步调查认为是设备老化、金属疲劳所致。但李振邦和雷队长都觉得事有蹊跷。他们赶到现场，仔细检查了断裂的传送带接头。李振邦注意到，断裂处虽然大部分是旧痕，但在关键受力点，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被锯割过的痕迹，然后巧妙地伪装成自然断裂！
这不是意外，这是精心策划的破坏！敌人改变了策略，从之前的试探性破坏（变压器线圈），升级到了制造影响更大的生产事故！其目的，不仅是破坏生产，更是要制造恐慌，动摇人心！
压力骤然升级。周队长在案情分析会上拍了桌子：“太猖狂了！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必须尽快把这伙潜伏的敌人挖出来！”
李振邦感到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看着地图上被标注出的两个工厂，仿佛能看到隐藏在其下的暗流正在汹涌鼓荡。敌人的网络可能比他们想象的更广，行动也更肆无忌惮。
他将那个带有密写药水残留的空罐头盒、断裂的传送带接头照片、以及所有可疑人员的资料摆在桌上，目光锐利如鹰。他知道，与无形敌人的这场暗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对手已经出招，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应对了。
夜色深沉，公安局侦查科的灯光又一次亮至深夜。李振邦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在夜色中依然轮廓清晰的工厂剪影，那里依旧闪烁着零星的生产灯火。他的眼神坚定而冰冷。
无论敌人多么狡猾，隐藏得多深，他发誓，一定要将他们揪出来，绝不允许他们破坏这用无数鲜血和汗水换来的、来之不易的生产秩序与和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