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将白日的喧嚣与训斥都沉淀下去,只剩下宿舍里一片冰冷的寂静。两张单人床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
季寻墨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加倍训练后的肌肉如同被拆散重组般酸疼,卓教授那几下尺子留下的红痕也在隐隐作痛。但这些身体上的不适,远不及心里那片空落落的惶然来得磨人。
他能感觉到另一边床上,江墨白的气息平稳却清醒,没有丝毫睡意。
虽然“苦肉计”和每晚的“蹭床策略”暂时缓和了气氛,让江墨白不再冷着脸提分床,但两人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江墨白依旧会给他训练,给他做饭,甚至默许他挤占大半张床,但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好像被自己那次愚蠢的冒险彻底打破了。
江墨白没有再说责怪的话,可季寻墨就是能感觉到,那件事像一根小刺,还扎在对方心里。这比直接被骂更让他难受。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彻底拔掉那根刺,让一切回到从前,甚至...更好。
可他该怎么做?送礼物?江执判好像什么都不缺。
说更多的道歉?似乎已经说尽了。
加倍训练表现?那本来就是应该的。
季寻墨陷入了苦恼。
他甚至偷偷跑去问于小伍和秦茵。
于小伍挠着头:“要不...把我姐新研发的磁力跳跳糖偷点出来给江执判尝尝?虽然可能会暂时变成磁铁...”说完被秦茵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秦茵比较实际:“真诚最重要吧?季寻墨,你是不是还没好好跟江执判说过,你为什么非要去地下城?不只是因为那条消息,对不对?”
秦茵的话点醒了他。
是的,他一直在道歉,在讨好,却从未真正剖白过内心最深处的动机——那份对自身来历近乎偏执的追寻,那份害怕被抛下的恐惧,以及...不想永远只做被保护者的倔强。
也许,江墨白等待的,从来不是一个完美认错、百般讨好的季寻墨,而是一个愿意对他敞开心扉、真正信任他的季寻墨。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装可怜、蹭床睡...这些小打小闹根本无法触及问题的核心。他需要真正的和解,需要重新赢得那份似乎已经摇摇欲坠的信任。
深吸一口气,季寻墨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疼得咧了咧嘴,但他没有犹豫。
黑暗中,他看向另一张床的方向,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
“江执判...您睡了吗?”
那边沉默了几秒,传来一个平淡无波的单音:“...说。”
“我...我想跟您谈谈。”季寻墨攥紧了被子,“关于地下城的事...和我自己。”
江墨白没有回应,但也没有拒绝。这默许给了季寻墨一丝勇气。
他组织着语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诚恳,而不是狡辩或单纯的认错:
“我知道我错了。错得很离谱。我不该相信匿名消息,不该擅自行动,更不该带着于小伍和秦茵一起去冒险。”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当时...真的没有想那么多。我一听到∞-2,听到可能和我父母有关...我就...我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开始剖析自己,这是从未有过的坦诚:“我太急了。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真相好像就在前面,我跑快一点就能抓住。我...我害怕如果我不去,就永远错过了...我甚至...我甚至有点侥幸心理,觉得有师傅给我的刀,有方执判的特级通讯...我或许能应付。”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懊悔和后怕:“但我现在知道了,我错得有多严重。我不是害怕惩罚,我是...想到如果真的出了事,于小伍和秦茵会因为我受伤,甚至...还有您...”
他抬起头,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却依旧执拗地望向那个方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您肯定会非常生气,非常...难过。我让您有了这种不好的感受,让您担心...这是我最对不起您的地方。”
这番话说得磕磕绊绊,却充满了少年人罕有的、不加掩饰的脆弱和真诚。他没有找借口,而是在试图解释那个冲动又愚蠢的自己。
江墨白依旧沉默着,但季寻墨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带有排斥感的沉默似乎消散了一些。
季寻墨趁热打铁,抛出了他思考已久的、最重要的提议:
“江执判,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向您保证。但...光是保证可能没用。”他深吸一口气,“所以,我想请求您...以后关于∞-2,关于我父母的事,所有的调查,都由您来主导。我完全听从您的安排和计划。您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绝不再擅自行动。”
这是一个巨大的让步,意味着将他最执着追寻的东西,完全交托到另一个人手中。
“还有...”他继续道,声音变得坚定,“我意识到我有很多不足,很容易被情绪和信息干扰。您能...帮我制定特训计划吗?针对性的,抗干扰、反陷阱、情报甄别...在任何时候您认为我需要,我想变得更强,更可靠,不再…不再是您的累赘。”
说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屏住呼吸,等待着审判。
黑暗中,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终于,江墨白的声音响了起来,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却不再是冰冷的拒绝:“...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季寻墨愣了一下,老实回答:“因为我不想您再生我的气,不想您再也不相信我...我...我害怕。”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江墨白也坐了起来。
两人在黑暗中隔空对望,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氛正在悄然改变。
江墨白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少年,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展露内心的惊惶与挣扎。
那些话语,像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他精密的核心上,带来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悸痛。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李安的话。
教育,不是替他避免所有错误,而是当他犯错后,能引导他找到错误背后的根源,并和他一起面对。
他之前只看到了“擅自行动”这个错误本身,却忽略了驱动这个错误的、那些汹涌的不安和渴望。
“你的请求,我接受了。”江墨白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调查我会接手。特训计划,明天开始。”
季寻墨的心猛地落回实处,一股巨大的、酸涩的暖流冲上眼眶,他赶紧低下头:“...谢谢您。”
“但是,”江墨白的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季寻墨,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这是承诺,不是儿戏。如果你再犯...”
“我不会的!”季寻墨猛地抬头,急切地保证,“我发誓!”
“睡吧。”江墨白没有回应他的誓言,只是重新躺了下去,“明天训练强度会很大。”
“是!”季寻墨响亮地应了一声,也躺了回去
这一次,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仿佛终于被搬开了。虽然身体依旧疼痛,虽然未来还有无数挑战,但他感觉和江墨白之间那道裂开的缝隙,正在缓慢,但有效的逐渐愈合了。
但突兀的,另一张床,突然出现平稳的声音:
“你想变强,想站在我身边,是好事。
但路径错了。真正的强大,不是鲁莽的冒险,而是日复一日的积累,和对自身力量的绝对掌控。”
“你不是累赘,
你是一个战士,年轻的战士要在年长者的教导下进步,直到与年长者并肩。
这叫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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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