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河风带着水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吹拂着三河镇下游那片废弃的码头。破旧的木板房内,只有顾停云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依旧靠在墙边,脸色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但眼神中的虚弱正在一点点被坚韧取代。《太初归墟诀》缓慢而坚定地修复着他受伤的身体,那空空如也的丹田内,一丝新的、更加精纯凝练的内息悄然滋生。
突然,门外传来约定好的、急促而轻巧的三长两短叩击声。
鲁小班立刻警惕地凑到门缝边,低声问道:“风起于青萍之末?”
外面传来萧逐风略带疲惫却清晰的声音:“浪成于微澜之间。”
暗号对上,鲁小班迅速拉开房门。两道带着夜露和寒意身影闪了进来,正是萧逐风和叶星澜。
“怎么样?”顾停云立刻睁开眼,声音虽然沙哑,却透着急切。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叶星澜身上,见他虽神色冰冷依旧,但行动无碍,心下稍安,随即又看向萧逐风。
萧逐风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衫,立刻从怀中取出那几张小心翼翼包裹着的纸张和那枚冰冷的令牌,递到顾停云面前,语气凝重:“找到了!七号码头里面,关押着至少数十名被掳的无辜者,如同牲口!旁边还堆放着大量来历不明的军械!这些是清单和部分交接记录,这令牌,是里面一个看守头目的身份凭证!”
顾停云接过证据,借着昏暗的灯光快速扫过。纸张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和代号,仿佛化作了铁笼中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让他胸口一阵发闷,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军械、人口……影楼和蒋坤,其心可诛!
“我们出来时,遇到了麻烦。”叶星澜言简意赅地补充,他的目光扫过顾停云,确认他状态尚可,才继续道,“有个南疆来的小子闯了进去,大打出手,引开了守卫,我才能趁机得手并脱身。”
“南疆来的小子?”顾停云眉头微蹙,看向萧逐风。
萧逐风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将他们在树上看到的情景,以及秦烈那悍勇无比、单枪匹马挑翻众多守卫的场面快速描述了一遍。“……那小子自称秦烈,用的是枪,刚猛霸道,路数像是南疆秦家的‘焚寂枪法’。他好像……是跟着那艘南疆来的楼船一起到的。”
“秦烈?南疆秦家?”顾停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疑惑取代。四大世家虽各有地盘,但彼此间并非全无往来,南疆秦家以枪法刚烈、族人性格火爆仗义着称,他是知道的。只是,秦家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出现在三河镇,还恰好卷入了七号码头的事件?
“他现在人呢?”顾停云问道。
“我们撤离时,他还在码头上被那些守卫围着。”萧逐风摊了摊手,“那小子虽然勇猛,但对方人多,而且训练有素,久战之下,恐怕……凶多吉少。”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惋惜,尽管那少年行事鲁莽,但其展现出的实力和那份混不吝的悍勇,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顾停云沉默了片刻。秦烈的出现是个意外,但他的行为客观上帮助叶星澜拿到了关键证据。而且,同为四大家族子弟,见死不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是因为我们才陷入重围的。”顾停云沉声道,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叶星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箭囊。他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萧逐风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吧,虽然那小子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但就这么折在这里,也确实可惜。只是,我们现在回去,等于自投罗网。”
“不必硬闯。”顾停云挣扎着站起身,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脊梁已然挺直,“鲁兄,这附近水域你可熟悉?有没有办法,在不惊动码头守卫的情况下,从河上接近,或者……接应一个从河里出来的人?”
鲁小班闻言,黝黑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他走到破屋的窗边,望着外面漆黑流淌的河水,半晌,点了点头:“下游三里处,有个回水湾,水流较缓,岸边芦苇茂密,是个隐蔽上岸的好地方。如果……如果那位秦公子够机灵,能在混战中跳河脱身,顺流而下,我们或许能在那里接应到他。”
“那就去回水湾!”顾停云当即决断,“我们不能主动闯进去救人,但可以在外围接应。这是他唯一可能的生路。”
计议已定,众人不再耽搁。顾停云强提一口气,将重剑背好。鲁小班再次撑起那艘小小的乌篷船,载着四人,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向着下游的回水湾驶去。
……
与此同时,七号码头的战斗已接近尾声。
秦烈浑身浴血,暗红色的劲装被割开了无数道口子,有些深可见骨。他拄着焚寂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虎口早已崩裂,鲜血顺着枪杆流淌下来。原本八名精锐守卫,被他凭借一股不要命的悍勇之气,硬生生拼掉了四个,重伤两个,但他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
剩下的两名守卫,以及后来从仓库方向增援过来的几名灰衣人,呈扇形将他围在河边,眼神凶狠,步步紧逼。
“小子,看你还能撑多久!”一名守卫狞笑着,挥刀逼近。
秦烈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在血迹和汗水的衬托下,显得有些狰狞,却又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小爷……还能打十个!”话虽如此,他握枪的手臂却在微微颤抖。
他知道,今天可能真的要栽在这里了。心头闪过一丝悔意?或许有点,但不是后悔闯进来,而是后悔自己还是太冲动,没摸清情况就一头撞了进来。不过,这种感觉……真他娘的刺激!比在南疆家里跟那些老头子切磋有意思多了!
就在他准备凝聚最后的力量,做殊死一搏时,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几艘被叶星澜射断缆绳、正缓缓向下游漂去的小船。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哈哈!不陪你们玩了!”秦烈忽然大笑一声,用尽最后力气,将焚寂枪猛地插入身旁的泥土中,双手握住枪杆,身体借力,一个极其狼狈却有效的翻滚,直接撞破了码头边缘腐朽的木栏杆,“噗通”一声,坠入了冰冷湍急的河水之中!
“他跳河了!”
“放箭!别让他跑了!”
守卫们又惊又怒,纷纷冲到河边,朝着河面黑影晃动的地方射出密集的箭矢。
然而,秦烈一入水,便如同游鱼般猛地向下潜去,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他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他奋力划水,凭借着强大的身体素质和求生本能,顺着水流的方向,拼命向下游潜游。
箭矢噗噗地射入水中,在他身后激起一道道水线,却终究没能追上那道在水下灵活穿梭的身影。
……
乌篷船静静停在回水湾茂密的芦苇丛中。顾停云等人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上游的河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河面上除了流淌的河水和水鸟偶尔的啼叫,再无其他动静。
“他……会不会没能冲出来?”鲁小班有些担忧地低语。
顾停云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萧逐风眉头微蹙,叶星澜则如同石雕般,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河面的每一寸涟漪。
突然,叶星澜的耳朵微微一动,低声道:“来了。”
众人精神一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上游的河面上,一个黑影时而浮起,时而沉下,正以一种不算太快的速度,随着水流向回水湾漂来。那黑影似乎已经力竭,动作显得十分艰难。
“是他!”萧逐风眼尖,看到了那身熟悉的暗红色劲装。
鲁小班立刻小心地操控小船,悄无声息地迎了上去。
当小船靠近时,众人看得更清楚了。秦烈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上多处伤口还在渗着血,将周围的河水染红了一小片。他显然已经脱力,只是凭借着本能还在勉强划水。
顾停云探出身,伸出没有持剑的手,低喝道:“抓住!”
秦烈迷迷糊糊中听到人声,勉力抬头,看到一艘小船和船上几张陌生的面孔。他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顾停云的手。
顾停云感到手上一沉,立刻发力,与鲁小班一起,将奄奄一息的秦烈拖上了小船。
秦烈一上船,便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船舱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好几口河水。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看了看船上的四人,目光在顾停云背后的重剑和叶星澜的追月弓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在顾停云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虚弱却依旧带着那股劲儿:
“谢……谢了……你们……哪条道上的?”
顾停云看着他这副惨状,却依旧不改其色的模样,心中有些好笑,又有些触动。他沉声回道:“江北,顾停云。”
秦烈浑浊的眼神亮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伤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地合上,脑袋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船舱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四个心思各异的少年,以及一个昏迷不醒的、来自南疆的“不速之客”。
七号码头的火暂时熄了,但被这缕突然闯入的“南疆之火”所搅动的漩涡,却才刚刚开始扩散。而他们这支原本只有四人的队伍,也迎来了第五个成员,尽管是以这样一种狼狈而又意外的方式。
顾停云看着昏迷的秦烈,知道接下来的路,恐怕要更加热闹,也更加艰难了。
第41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