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华拎着工具包进了屋,秀芬跟着进去,手里的空罐子被他接过去放在灶台上。她没说话,转身去拿扁担和水桶,木桶底磕在门槛上发出闷响。
天刚亮透,院子里人影已经开始走动。她低着头往水龙头方向走,肩上压着扁担,脚步稳得很。昨夜的事像一块布盖在心上,不掀开还好,一掀就扬灰。她不想惹事,可也不能总让别人踩着头说话。
水龙头前已经堆了三四个盆,吴婶蹲在最前面,两手搓着一件厚棉袄,泡沫还没冲净,水流就被盆沿挡得歪歪斜斜。秀芬站到旁边,把桶放好,等着她挪个位置。
吴婶头也不抬,手底下劲儿却加大了,衣服在盆里翻腾,水溅出来泼到地上,湿了一圈。
“婶子,”秀芬开口,“我接点水就走。”
“排队懂不懂?”吴婶终于抬头,眼皮一翻,“一大早就来抢水,当自己是头一份?”
“我没抢。”秀芬声音不高,“你洗你的,我接我的,不碍事。”
“不碍事?”吴婶冷笑一声,甩了甩手上的水,“你天天借人家炉子熬粥,煤是你家的,水也是你家的?公家的东西,轮得到你一个人用?”
秀芬没动气,只看着水流一点一点落进桶里。她说:“水票是我家交的,每一滴都算得清。炉子是钱婶答应我用的,没占谁便宜。”
“哟,还挺会算账。”吴婶站起来,叉腰盯着她,“你还想立功是不是?孙家那孩子病好了,粮票也收了,戏唱够了吧?装什么菩萨?”
话音未落,周家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尖利刺耳,一声比一声急。
“妞妞!”吴婶立刻变了脸,扭头朝那边喊,“别哭!妈在这儿呢!”
可孩子越哭越凶,像是憋久了突然爆发,嗓子都劈了。她转过身,指着秀芬:“看看你干的好事!一大早吵吵嚷嚷,把孩子吓成这样!你有良心没有?”
秀芬皱眉:“我一句话没说重,是你先嚷起来的。”
“你还嘴硬?”吴婶声音拔高,“全院都知道你打着帮忙的名头,到处刷存在感!你以为没人看得穿?”
周围几户人家门开了缝,有人探头,有人缩回去。赵大妈还没露面,没人出声。
秀芬不再辩,只低头看着桶里的水。水面晃着光,映出她平静的脸。她知道这时候争不过,吴婶就是要她发火,只要她一急,就成了“撒泼搅局”的那个。
她就这么站着,手扶着扁担,等水慢慢涨上来。
就在这时,院角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竹竿点地的声音很轻,但节奏稳定。
郑老爷子从自家门口走出来,手里拄着一根旧竹竿,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扣子一直扣到领口。他没看任何人,目光扫过地上乱摆的盆桶,又落在秀芬身上——她静静站着,桶快满了也没动。
他的眉头轻轻一皱。
那一瞬间,空气像是沉了一下。
吴婶原本还张着嘴要再说什么,看见他走近,声音忽然卡住。她低下头,伸手把脚边一个铁盆往边上拖了拖,动作比刚才快了许多。
老爷子没停步,也没说话,只是经过水龙头时脚步顿了半秒,视线在那堆杂物上停留了一瞬——断裂的藤椅腿斜靠墙根,几个锈铁罐摞在一起,还有个压扁的煤筐倒扣着,积了灰。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身影慢慢消失在院门外。
谁都没再说话。
秀芬伸手关了水龙头,哗啦声停下。她弯腰提起满桶水,扁担搭上肩,稳稳地直起身。
吴婶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开口。她低头整理衣物,手脚麻利起来,像是怕被人多看一眼。
秀芬从她身边走过,两人离得很近。吴婶避开她的视线,只顾着把湿衣服拧干塞进盆里。
水桶压在肩上,有点沉,但她走得稳。阳光照在院子中央,把地面晒出一层薄暖意。她眼角余光扫过郑老爷子家门口——那堆杂物还在那儿,灰扑扑的,没人碰。
她脚步没停,心里却有了念头。
这院子不是光靠一碗粥就能暖过来的。有些人不怕软话,也不吃甜头,他们认的是规矩,是体面,是别人对这片地方的态度。
而郑老爷子那一眼,让她明白:有些人不说,但什么都看得见。
她走到自家厨房门口,放下水桶,扁担靠在墙边。撩起帘子进去,锅碗都还在原位。她没急着生火,而是站在窗前看了会儿外头。
周家的哭声停了,门开了一条缝,妞妞的小脸贴在玻璃上,眼睛红红的,望着外面。
吴婶抱着一堆湿衣裳回来,路过时瞪了窗户一眼,妞妞立刻缩了回去。
秀芬转身拉开柜子,取出一块干净抹布,又找了把小扫帚。她重新走出门,朝着郑老爷子家门口走去。
路上碰到钱婶抱着一摞书出来,看见她往那边走,眉头一挑:“干嘛去?”
“顺手清理一下。”秀芬说,“那堆东西搁久了,容易招老鼠。”
钱婶看了看,没拦她,只低声说了句:“别动他屋里东西。”
“我不碰屋子,就清外面。”
钱婶点点头,走了。
秀芬蹲下身,先把那只断了腿的藤椅搬开。木头有些沉,边缘磨得光滑,显然是用了多年。她把它靠墙立好,又捡起地上的铁罐,一个个码整齐。
锈迹蹭在手上,她也不擦。煤筐太瘪,没法用,她干脆拆了铁丝,把筐身踩平叠在一旁,打算回头问问能不能换块废铁皮。
她动作不快,但认真。路过的人开始注意,有人驻足看了一会儿,没说话。
正忙着,背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是郑老爷子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小包药,用牛皮纸裹着。他站在门口,看着被清理过的角落,目光在那叠好的藤椅上停了几秒。
然后他抬头看向秀芬。
她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老爷子,这些放您门口怪碍事的,我给您挪了个地方。”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看着她,眼神不像之前那么冷。
片刻后,他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屋门,进去前说了两个字:“谢谢。”
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但她听见了。
她笑了笑,没应声,转身准备回自家厨房。刚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说:“您要是还有不用的旧家具,我帮您收拾。天气要暖了,该除除潮。”
老爷子站在门框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有。”
秀芬点点头,走了。
她回到厨房,开始淘米洗菜。水是从刚才接的那桶里舀的,清亮亮的。她切白菜帮子,刀落在砧板上有节奏的响。
外面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赵大妈出来倒水,看见郑家门口整整齐齐,愣了一下,随即朝秀芬这边看了一眼,嘴角微微翘了翘。
吴婶端着盆路过,脚步顿了顿,盯着那堆被整理过的杂物看了几秒,脸色不太好看。她没说什么,快步走了。
秀芬把切好的菜放进锅里,倒油,撒盐,锅铲翻动。饭菜香慢慢升起来。
她盛了一碗粥,又蒸了个窝头,用布包好,揣进怀里。
推开厨房门,阳光正好照在院子里。她穿过天井,朝西头孙寡妇家走去。
手刚抬起要敲门,隔壁吴婶的房门猛地拉开。
她站在门口,盯着秀芬怀里的布包,眼神像钉子一样扎过来。
“又去了钱婶家炉子?”她问。
秀芬没收回手,也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