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漪的手,看似温柔搀扶,实则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扣住昭昭的手腕。那力道,透过沾满泥灰和朱砂的破旧衣袖,清晰地传递着不容抗拒的控制欲。昭昭低眉顺眼,任由她“搀扶”着,步履虚浮地穿过昨夜暴雨冲刷后依旧泥泞的庭院。每一步,都踩在无数道或惊恐、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上。
柳夫人被两个强壮的仆妇架着,瘫软在佛堂门口,脸上疯癫的狂怒早已被血鹞卫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所取代。她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被沈清漪带走的昭昭,又畏惧地扫过那几个如同铁铸般沉默的血鹞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最终彻底失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沈清漪直接将昭昭带到了自己未出阁前居住的“漪澜阁”。这里显然被精心收拾过,陈设雅致,熏着淡淡的暖香,与佛堂的阴冷污秽天壤之别。然而,这温暖馨香的环境,却让昭昭感到比佛堂更深的寒意。
“来人,伺候二小姐梳洗更衣,动作快些,莫让大人久等。” 沈清漪松开手,声音依旧柔婉,却在“二小姐”三个字上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她优雅地在一旁铺着锦缎的圈椅上坐下,端起侍女奉上的热茶,轻轻吹着气,目光却如同淬了冰的针,毫不避讳地落在昭昭身上,审视着她每一寸狼狈。
两个侍女捧着热水、布巾和一套半旧的素色衣裙上前,动作麻利却带着疏离的冷漠。她们粗暴地剥下昭昭那身沾满泥灰朱砂、散发霉味的破烂外衣,露出里面同样单薄脏污的中衣,以及她瘦骨嶙峋、遍布冻疮和青紫伤痕的身体。热水浇在皮肤上,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暖意,但侍女们擦拭的动作却毫无怜惜,仿佛在清理一件肮脏的器物。
昭昭垂着眼,忍受着这屈辱的清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清漪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游走。她在看什么?看那些伤痕?还是在寻找什么…比如,肩胛上那个可能暴露身份的飞燕胎记?
水汽氤氲中,昭昭的指尖,不动声色地触碰了一下自己湿漉漉的鬓角。那里,藏着她最后、也是唯一的倚仗——那枚内藏麻沸散的空心银簪。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发传来,让她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丝。
“妹妹这身子…真是吃了不少苦头。” 沈清漪放下茶盏,声音带着虚假的怜悯,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昭昭肩胛的位置——那里被布巾覆盖着,暂时看不真切。“母亲…是有些过了。” 她轻轻叹息,话锋却陡然一转,如同毒蛇亮出獠牙,“只是,姐姐不明白,那佛堂里…朱砂是做什么用的?周妈妈,又是怎么‘失足’摔死的呢?”
来了!试探!沈清漪果然盯上了朱砂和周妈妈的死!
昭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抬起湿漉漉、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的脸,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无助,声音细弱蚊蝇:“姐姐…我…我真的不知道…朱砂…周妈妈…她给我送过一点发霉的窝头…后来…后来就听说她摔死了…佛堂里黑…我什么也看不见…” 她将一切推给黑暗和死无对证。
沈清漪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澈的、带着水汽的眸子,此刻写满了纯粹的恐惧和懵懂,看不出丝毫破绽。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失望,但旋即又绽开一个更温和的笑容:“是姐姐多心了。妹妹受苦了,快些更衣吧。”
侍女们迅速为昭昭套上那套半旧的素色衣裙。布料粗糙,尺寸也不甚合身,但至少干净蔽体。就在侍女为她挽发时,昭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枚银簪!
“用这个吧,妹妹原来的簪子…怕是污秽了。” 沈清漪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手中捏着一支普通的木簪,递了过来,眼神却意有所指地扫过昭昭湿漉漉的头发。
昭昭的心猛地一沉!沈清漪要收走她的簪子!她是在怀疑什么?还是仅仅出于谨慎?无论是哪种,银簪一旦离身,她就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反抗的资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漪澜阁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血鹞卫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冰冷的铁面毫无表情,金铁摩擦般的声音响起:“时辰到。沈氏昭昭,随行问话!”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沈清漪递出木簪的手顿在半空,脸上完美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显然没料到血鹞卫会如此精准地掐着“一炷香”的时间闯进来。
机会!
昭昭几乎是本能地侧头避开侍女挽发的手,动作带着一丝仓惶和虚弱带来的笨拙,顺势抬手,飞快地将自己那枚藏在湿发中的银簪取下,紧紧攥在手心。她看向沈清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和不安:“姐姐…我…我用惯了这个旧物…求姐姐…允我带着吧…” 她将紧攥着银簪的手藏在素色衣袖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沈清漪看着昭昭那张写满恳求、苍白可怜的脸,又瞥了一眼门口那如同煞神的血鹞卫,权衡只在瞬间。一支旧银簪而已,在这铁甲弯刀面前,又能翻出什么浪?她若再坚持,反倒显得刻意,引起血鹞卫不必要的注意。
她收回手,将木簪随意丢在妆台上,脸上重新挂起温婉的笑容,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既是妹妹念旧,便带着吧。快去吧,莫让大人久等。” 她的目光在昭昭紧攥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昭昭心中暗松一口气,面上依旧惶恐,对着沈清漪福了福身,又怯怯地看了一眼门口的血鹞卫,这才低着头,紧紧攥着那枚救命的银簪,一步步走向那冰冷的铁甲。
血鹞卫转身,铁靴踏地,发出沉重的回响。昭昭跟在他身后,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走向沈府前院一处僻静、临时被征用的偏厅。
偏厅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两盏牛油灯,火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铜锈味——厅中央,竟放着一个硕大的黄铜火盆,里面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爆响。炭火的暖意驱散了寒冷,但那跳跃的火焰和铜盆本身,却散发出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血鹞卫首领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墙上那幅早已褪色的猛虎下山图。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蛰伏的巨兽。另外两名血鹞卫如同门神般立在门口两侧,铁面冰冷。
沉重的铁靴声停下。昭昭停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攥着银簪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卑微:
“民女沈昭昭,听候大人问话。”
血鹞卫首领缓缓转过身。冰冷的铁面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面具后那双眼睛,如同寒潭深渊,毫无温度地落在昭昭身上。他的目光极具穿透力,仿佛能剥开皮肉,直视灵魂。他沉默着,没有立即开口,只是用那冰冷的视线,一寸寸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刚刚梳洗过、穿着素旧衣裙、身形单薄、看似惊惶无助的少女。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昭昭自己如雷的心跳。
终于,那金铁摩擦般的声音响起,没有直接发问,却抛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却足以让昭昭血液冻结的问题:
“丽嫔周玉蝶,在掖庭的浣衣局,曾与人提及过一幅画。”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听不出任何情绪。
“画上,有一只燕子。”
燕子!
昭昭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冻结!画上燕子!这指向性太明确了!这分明就是在试探她肩胛上的飞燕胎记!丽嫔…果然在酷刑之下,还是泄露了!血鹞卫…已经知道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她几乎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正死死盯着她肩胛的位置,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布料!
怎么办?否认?装傻?还是…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窒息时刻,血鹞卫首领冰冷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紧攥着的、藏在衣袖下的右手。他的目光在那处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微微侧身,让开了对着铜火盆的位置。
跳跃的、灼热的火焰,在巨大的铜盆中扭曲燃烧。铜盆光亮的边缘,清晰地倒映出偏厅内昏暗的景象,也倒映出昭昭苍白紧绷的脸——以及她身后墙壁上,那幅猛虎下山图的一个角落。
在那铜盆扭曲的倒影中,昭昭惊恐的眼底,清晰地映出了一行字——那是画上题跋的极小部分,因为角度和火光,在铜盆中形成了一个短暂而清晰的投影:
“… **飞燕… 镇北…**”
飞燕!镇北!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昭昭脑中轰然炸响!这不是巧合!这绝对是血鹞卫首领的刻意为之!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的秘密(飞燕胎记),你的身世(镇北王府),我们都知道了!
他是在逼她现形!逼她崩溃!逼她主动交代!
冷汗瞬间浸透了昭昭的背脊。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不能慌!绝对不能慌!他既然用这种方式暗示,而不是直接动手抓人,就说明他们还没有确凿证据!或者…皇帝还有别的考量?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那铜盆中灼人的倒影和首领冰冷刺骨的视线,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和茫然:“画…燕子?民女…民女不知…民女从未见过丽嫔娘娘…民女只在这佛堂里…什么都不知道…” 她将所有情绪都倾注在极致的恐惧和无知上,仿佛被“燕子”和“画”这些毫无关联的词彻底吓懵了。
她攥着银簪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簪尖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麻沸散…如果…如果实在无法转圜…
血鹞卫首领沉默地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低垂的、写满惊惶的脸。那冰冷的铁面如同凝固的寒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偏厅内,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少女压抑恐惧的、破碎的呼吸。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就在昭昭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压力碾碎时,血鹞卫首领那冰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却不再是追问,而是转向了另一个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的问题:
“听闻沈二小姐,略通…岐黄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