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过,地气开始回暖,冻土表层渐渐松软。红星生产队养猪场及配套沼气池的建设工程,正式提上日程。
张书记亲自点将,负责沼气池主体施工的是队里年近五十的老泥瓦匠陈老栓。陈老栓手艺没得说,年轻时参与过公社旧粮仓的修缮,砌墙抹灰那是一绝,为人更是出了名的认真、倔强,甚至有些刻板。他认准的理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当伊拉和郑卫国、杨技术员一起,将那份画得仔仔细细的沼气池结构图摊在陈老栓面前时,老陈叔皱着眉头,叼着旱烟袋,半晌没吭声。
“老陈叔,这池子最关键的就是这‘密封’……”伊拉小心翼翼地开口,指着图纸上的标注,“池体内壁要反复抹压,不能有一点缝隙,还有这进出料口、活动盖……”
陈老栓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丫头,你这图画得花哨,俺看懂了。不就是个不漏水的粪坑嘛!俺砌了半辈子灶台、抹了半辈子墙,还能让个池子漏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老手艺人的自信,甚至有一丝对“新图纸”的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活计再难,也难不过当年给公社砌的蓄水池。
伊拉心里微微一沉。她不怕技术难题,就怕这种基于经验的“轻敌”。沼气池的密封要求,远高于普通的蓄水设施,它要承受内部发酵产生的气压,任何微小的渗漏都可能导致失败。
“老陈叔,这不一样,”郑卫国推了推眼镜,试图用更理论的方式解释,“沼气是混合气体,主要成分是甲烷,分子很小,对密封性要求极高,一点缝隙都不行……”
“啥玩意味?分子?”陈老栓听得直摆手,“俺不懂你们文化人那套。俺就知道,用上好的水泥,细河沙,和匀了,一遍遍抹,用板子使劲压光,保准滴水不漏!”
杨技术员赶紧打圆场:“老陈同志经验丰富,我们相信您的技术。不过这个池子确实特殊,咱们严格按照伊拉同志说的‘水试’、‘气试’来检验,确保万无一失。”
陈老栓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但眼神里那点不服气,伊拉看得分明。
动工那天,选在了化冻更深的好天气。陈老栓带着他的两个徒弟,按照图纸开始挖坑、夯实地基,然后开始砌筑红砖池体。他干活确实一丝不苟,砖缝里的砂浆都用瓦刀刮得干干净净,池体内壁初步抹平后,他亲自上手,用抹子蘸着水泥浆,开始第一遍精细抹面。
伊拉几乎天天泡在工地上,她个子小,就帮着递个工具,端碗水,更多的时候,是睁大眼睛仔细观察每一个环节。系统也在不断扫描,提供实时反馈:【池体几何尺寸符合设计要求。】【当前抹面层存在微小气泡,需注意排除。】
“老陈叔,这里,好像有个小气泡。”伊拉指着池壁某处。
陈老栓凑过来看了看,用手抹子刮了一下:“没事,丫头,等下一遍抹灰就盖住了。”
【宿主,根据计算,微小气泡在内部气压下可能形成渗漏点。】系统冷静地提示。
伊拉坚持:“老陈叔,还是把它挑破,用纯浆补一下更稳妥。”
陈老栓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伊拉有点小题大做,但看着小姑娘认真的眼神,还是嘟囔着照做了,只是动作明显带着点不情愿。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较劲”时有发生。对预留管道接口的坡度、活动盖与口圈接触面的平整度,伊拉都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陈老栓虽然最终都按她的意见改了,但脸色越来越沉,话也越来越少。他的两个徒弟私下里也开始嘀咕,觉得这城里来的知青丫头(他们自动把伊拉归为有文化的能人一类)太能折腾,净给他们师傅找麻烦。
伊拉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压力。她知道,光靠嘴说不行,必须让事实说话。她找到张书记和王卫东,郑重提出:“书记,队长,等池子初步抹面完成,干燥个七八成,咱们就先做一次‘水试’吧?不等全部完工。”
“现在试?”王卫东有些犹豫,“万一真有问题……”
“有问题早发现早解决,”伊拉语气坚定,“总比全部建好,投了料才发现漏气强。而且,这也是让老陈叔和大家真正重视起来的好机会。”
张书记抽着烟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中!就按拉拉说的办!也让老陈这个倔驴看看,这新玩意儿是不是光凭老经验就够的!”
七八天后,沼气池的主体结构基本完成,内壁也完成了三遍抹灰,处于半干状态。按照伊拉的要求,可以进行第一次“水试”了。
消息传开,不少社员都跑来看热闹。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这费了老大劲修的“生气池子”,到底能不能hold住水。
陈老栓脸色紧绷,指挥着徒弟们堵好所有出口,然后用水桶从旁边新打的小井里提水,一桶一桶地往池子里灌。清澈的井水缓缓注入,逐渐漫过池底,爬上池壁。
伊拉、郑卫国、杨技术员、张书记、王卫东等人都围在池口,紧张地盯着水面。陈老栓则拿着个长竹竿,不时探入水中测量深度,表情严肃,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水灌了快一半,一切正常。陈老栓的嘴角微微松动,似乎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池边仔细观察的伊拉,忽然指着靠近池底某个角落的水面:“那里!好像有水纹在动!”
众人立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光线照射下,那个位置的水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反光波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渗漏。
陈老栓脸色一变,赶紧让徒弟拿来水瓢,舀干那片区域的水。仔细一看,池壁上果然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湿痕,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渗出水珠!
“真的漏了!”有人惊呼。
陈老栓的脸瞬间涨红了,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那道湿痕,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认出来,那里正是之前伊拉指出有气泡,而他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的地方!
“这……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自信满满的手艺,在这“粪坑”面前,第一次出现了纰漏。
伊拉没有出声责怪,她只是轻声对陈老栓说:“老陈叔,没事,现在发现就好。咱们把这里凿开一点,重新用纯水泥浆仔细补上,压实磨光。”
杨技术员也过来打气:“老陈同志,这不怪您,沼气池的密封要求确实超乎寻常。伊拉同志提出的这个水试方法,真是太及时了!”
张书记拍了拍陈老栓的肩膀:“老伙计,看见了吧?这科学的东西,来不得半点马虎。拉拉丫头不是挑你的刺,是为了咱队里这大事能成啊!”
陈老栓低着头,沉默了许久。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里的那股倔强和不服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反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锤子和凿子,亲自开始小心翼翼地凿开那处瑕疵,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专注、细致。
接下来的修补过程,陈老栓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凭经验说话,每一个步骤都要反复确认是否符合要求,对伊拉和郑卫国提出的意见,更是虚心接受,严格执行。他甚至主动提出,等这里补好,池体完全干透后,整个内壁再整体加抹一遍最细腻的水泥砂浆,并用薄铁板反复压光。
第一次水试的风波,像一记警钟,敲在了所有参与建设的人心上。它不仅发现并排除了一个潜在的重大隐患,更让陈老栓这样的老匠人真正认识到了新技术要求的严苛,完成了从抵触到信服、再到精益求精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