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公社的路,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伊爱国用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驮着伊拉。王秀娟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水、一小块干粮,还有东拼西凑来的几块钱毛票,紧紧跟在旁边。
伊拉坐在自行车前杠上,小小的身子随着车轮的颠簸轻轻摇晃。她睁大眼睛,贪婪地观察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路两旁是大片泛黄的麦田,风吹过,掀起金色的波浪。远处是连绵的土黄色山丘,植被稀疏。田埂上偶尔有扛着农具走过的社员,看到伊爱国都会停下来打声招呼,好奇的目光在伊拉身上转一圈。
“爱国,带闺女去公社啊?”
“哎,去瞧瞧。”伊爱国憨笑着应答,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瞧着气色好多了!娃有福气!”
“托您的福,托您的福!”
简单的寒暄,质朴的关怀。伊拉安静地坐着,将这一切收归眼底。空气里是泥土、庄稼和阳光混合的味道,远比工厂区污浊的空气和出租屋附近的油烟味好闻。
公社比伊拉想象的要大一些,有一条还算宽敞的主街,两旁是灰扑扑的砖房,挂着供销社、邮电所、粮管所、卫生所等牌子。街上人不多,偶尔有自行车叮铃铃驶过。
卫生所是一排平房,门口挂着白底红字的牌子。一走进去,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走廊里放着几张长条木椅,零星坐着几个等候看病的人,神情大多恹恹的。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年轻女护士正在低头写东西。伊爱国走上前,有些局促地开口:“同志,俺……俺带闺女来看病。”
护士抬起头,目光扫过伊爱国和王秀娟,最后落在被王秀娟牵着的伊拉身上。小姑娘穿着打补丁但洗得干净的衣服,小脸瘦削,肤色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格外清亮有神,正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啥情况?”护士公事公办地问,拿出病历本。
“俺闺女,之前一直……不太好,不爱说话,光发呆。”王秀娟连忙解释,语气急切,“就昨天!突然就好了!眼睛有神了,还认字了,还会说话了!俺们不放心,带来让大夫瞧瞧,看是不是真大好了,还有没有啥毛病……”
护士写字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眼神里带了点怀疑:“之前发呆?现在好了?还认字了?”这听起来有点玄乎。
“真的!同志,俺不骗人!”伊爱国急得脸都有些红,“她都会写‘一二三’了!用柴火棍在报纸上写的!”
护士将信将疑,但还是给他们做了登记:“去那边等着吧,李大夫在里面。”
等了约莫一刻钟,轮到了他们。李大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看着更像是个下地的农民,只是身上多了件洗得发黄的白大褂。他是公社有名的赤脚医生,经验丰富。
听了王秀娟语无伦次又激动无比的描述,李大夫的表情和那护士差不多,透着几分不信。他让伊拉坐到凳子上,拿出听诊器。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啊?”李大夫一边温声问,一边准备听心肺。
“伊拉。”声音清晰,不大不小。
李大夫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这反应不像是个痴傻多年的孩子。
听诊器冰凉地贴上胸口,伊拉配合地深呼吸。心肺音正常,只是有些弱。
李大夫又检查了她的瞳孔对光反应,摸了摸淋巴结,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比如几岁了,家里有谁,早上吃了什么。
伊拉一一回答,条理清晰,虽然话不多,但绝无错漏。
李大夫脸上的怀疑渐渐变成了惊讶。这何止是“好了”,这孩子的反应和表达能力,比很多同龄孩子看着都强些。
“昨天之前,真的什么都不懂?只会发呆?”李大夫忍不住再次确认。
“千真万确!”王秀娟赶紧道,“队里人都知道!俺们愁了六年了!就昨天下午,突然就好了,跟换了个人似的!”
李大夫沉吟着,这种情况他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说是癔症?不像。说是突然开窍?未免太神奇。他写下诊断:疑似高热后遗症缓解,智力发育迟滞显着改善。建议观察。
“身体还有点虚,营养不良。”李大夫最终道,“开点维生素片吧,回去好好养养,注意别再生病。看样子是没什么大问题了,真是……万幸。”他最终还是用了这个词。
王秀娟和伊爱国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连声道谢。
就在这时,伊拉的目光落在李大夫桌上摊开的一本医药手册上。那是一本《赤脚医生手册》,翻开的某一页正好讲到几种常见草药图谱。
其中一种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旁边标注着“黄芩”。
伊拉伸出小手指着那图,抬起头,看着李大夫,用一种纯粹是孩子发现新奇事物的语气,清晰地说道:“这个,清热。”
正准备写处方的李大夫手一抖,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伊拉:“你……你说什么?你认得这药?”
王秀娟和伊爱国也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女儿,又看看大夫。
伊拉像是被李大夫的反应惊到了,往后缩了缩,小手抓住了王秀娟的衣角,小声道:“报纸上……画的……说清热。”
报纸?
李大夫和王秀娟夫妇都愣住了。
伊拉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似乎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地说:“就……糊墙的报纸……有画……好多草……字不认识……但这个花,好看,记得……清热……”
她这话半真半假。糊墙的旧报纸里确实可能夹杂着一些科普画页,但绝不可能让她记得这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前世厂里老师傅热衷中药养生,办公室里常放着类似图谱,她无意中扫过几眼,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留下了印象。此刻正好拿来试探,也为自己的“异常”打个掩护。
李大夫脸上的震惊慢慢化为一种极度的好奇和探究。他拿起那本手册,指着黄芩的图,又指着旁边另一种草药:“那这个呢?你认得吗?”
伊拉凑过去,歪着头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不认得。”这次是真的不认得。
李大夫却不失望,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他放下手册,态度更加和蔼:“小朋友,你还记得报纸上还画了什么吗?”
伊拉蹙着小眉头,作苦思冥想状,然后慢慢摇了摇头:“好多……不记得了……”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王秀娟连忙打圆场:“大夫,孩子可能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以前偶尔瞅过一眼记下了……她刚好,脑子可能还乱着呢……”
李大夫却摆摆手,眼神发亮地看着伊拉:“不简单,不简单啊!这记忆力,这观察力!伊同志,王同志,你们这闺女,说不定真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他这话一半是惊叹,一半也是出于爱才之心。农村缺医少药,好的苗子太难得了。
伊爱国和王秀娟听得又是懵又是喜,只会傻笑。
最后,李大夫只开了一小瓶最便宜的维生素片,还再三叮嘱:“好好养着,孩子有啥特别的,以后常带来给我瞧瞧!”
走出卫生所,伊爱国和王秀娟还觉得像在做梦。不仅闺女的病没事了,还被大夫夸是学医的苗子!
“拉拉,你真是吓死娘了!”王秀娟心有余悸地搂紧女儿,“你怎么还认得药草了?”
伊拉靠在母亲怀里,小声道:“就……看了,记住了。”她抬起眼,看着父母,“爹,娘,报纸……还有吗?我还想看。”
“有!有!回去就把糊墙剩下的都给你找出来!”伊爱国立刻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别说旧报纸,现在闺女要星星,他都得想办法去摘。
阳光正好,洒在一家三口身上,暖洋洋的。
伊拉眯起眼,看着公社街道上飘扬的红旗,心里盘算着。
卫生所这一关,算是过了。甚至还意外地给自己“超常记忆力”找了个合理的出处——糊墙的旧报纸。
接下来,就是尽快把那些“旧报纸”上的知识,变成实实在在能改善这个家处境的东西。
比如,那则《农村科技推广》的征稿启事。
她需要更快地学会“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