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知文话音尚未落下,酒馆之中顿时喧哗起来,众人有的发笑,有的疑惑,唯有李岩静坐不动,目光锐利如刃,直直刺向胡知文的眉心。
他早已察觉到其中破绽:秋香取银票一事,本属绝密之事。黑白双煞身死之时,知晓此事的不过三人——神龙教主、神武大将军,以及那蒙面老者。如今胡知文竟能详细叙述此事,且细节毫无差错,岂是道听途说所能做到的?
“你如何得知此事?”李岩缓缓开口,声音虽不高亢,却压下了满堂的哄笑。
胡知文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苦笑说道:“在下……说漏嘴了。”
此言一出,实际上已无退路。若再加以遮掩,反倒显得心虚;不如顺势坦诚相告,以半真半假之言语,换取一线生机。
“那蒙面老者,确系在下的授业恩师。”他低头说道,“然而师父从未传授我武艺,只命我背熟《古今贤文》,每日诵读三遍,不得有误。”
“《古今贤文》?”八臂哪吒项充一愣,随即拍腿大笑道:“好特别的授业方式!莫非你师父也是吴少师的门下?”
“并非如此。”胡知文抬眼,目光清澈明亮,“师父所图谋的,并非学问,而是‘名’。他说:‘天下人皆受吴用启蒙,便当感念其恩德。如今吴用蒙难,若有能护其周全之人,便是替天行道。’”
此语犹如石头投入深潭,涟漪逐渐扩散开来。
李岩眸光微微一闪。他瞬间推演出三层逻辑:
其一,蒙面老者杀害黑白双煞,表面上是为了复仇,实际上是为了报恩——此乃表层动机;
其二,借胡知文之口散播“授业之恩”的说法,意在凝聚人心,塑造吴用“师道化身”的形象——此为中层布局;
其三,更为深远的是,或许有人欲借“尊师重道”之名,集结天下曾受吴用影响之人,形成一股隐秘势力——此为顶层图谋。
而这一切的起始,竟是几句童蒙读物。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胡知文朗声再次诵读,字字铿锵有力。
李岩闭目凝神,脑中陡然开启百倍清明之态。
刹那间,千丝万缕的线索串联成一张大网——
吴用当年所着的《千字文》《古今贤文》,本是民间开蒙之书,流传极为广泛。但凡识字之人,几乎无不诵读过。如今这些散落于江湖的读书人、小吏、教书先生,甚至绿林豪客,皆可自称“受过吴用点拨”。一旦“报恩”成为共识,便如暗火燎原,无需号令,自会聚集起势力。
究竟是谁布下此局?
不是吴用本人,便是那个藏于幕后的女人——乐安长公主朱徽媞。
她掌控神龙教,网罗女侠,早有重整朝纲的志向。若能将吴用塑造成“天下共主之师”,则其行动便不再是私仇,而是“代天下学子讨公道”,名正而言顺。
这才是真正的谋国之策:不靠刀兵之力,而靠话语权;不立旗帜,而立道统。
“牛儿你说什么?你也要去帮吴少师杀光黑白双煞,就凭你这点本事,去送命才是真的吧!”一名老兵讥讽道。
八臂哪吒愤怒地扑了上去,众人再次哄闹起来。
唯有李岩不为所动,心中冷冷一笑:这场喧闹,或许正是设计好的掩护。让真相在嬉笑之中悄然扎根,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为有效。
与此同时,城外官道上,石将军石勇正亲自送儿子出城。
“此去京城,若遇到娇娇姨一行人,同行最为适宜。”石勇沉声说道,“若遇不到,则暂且留在母亲身边,不必急于前行。”
石亨含泪点头道:“孩儿明白。”
旁人听来,不过是父子间的叮嘱。但在李岩此刻的推演之下,每一句话皆暗藏机锋:
“娇娇姨”是谁?为何与石亨的母亲有关?又为何特意强调“同行最好”?
“暂居母侧”——暗示石亨的母亲身处安全之地,且有庇护之力;
“不必急行”——实则是等待信号,而非单纯地尽孝。
再联想到石勇身为边将,竟肯将亲生儿子送往昌平州学究府为人质,此举表面上是屈从,实则是埋下棋子。一旦风云突变,石亨便可凭借“质子”的身份接近权力中枢,暗中传递消息。
这是典型的梁山遗风:以退为进,藏锋于拙。
而在另一处,孙师爷携家带口离开城池,看似仓皇逃遁,实则步步谋划。
他拖延三日交割官妓,表面上说是配合春三十娘,实际上是为自己争取时间完成两件事:
其一,与郑关西汇合,确认造反计划的细节;
其二,试探春三十娘的底线——她究竟只是庇护青花阁残部,还是另有图谋?
当他宣布“卖身契已交女侠”时,全场震惊。但真正高明之处在于:他并未撒谎,却也未将事情说全。
卖身契确实已经移交,但是否仍然有效?是否已被销毁?春三十娘是否有权释放官妓?这些问题,留待后续的发展去解答。
而春三十娘站在二楼挥手微笑,看似随意,实则每一步都经过精心计算。
她允许买卖发生,却不立即进行交割;她保护孙师爷离城,却不阻止他人心生觊觎;她收下契约,却不表明归属——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权力真空试验。
她要看看,在没有明确法令的情况下,这些妓馆老板会作何反应?他们会联合施压?还是会彼此倾轧?谁率先发难,谁便暴露野心;谁隐忍观望,谁才是真正的对手。
朱胖子率先上前询问,看似主动,实则落入圈套。
“女侠,卖身契可在您手中?”他拱手问道。
“有,有有。”春三十娘笑意盈盈地说道,“你说出名字,我便给你。”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暗藏杀机。
若她真的当场交付,反倒显得底气不足;如今她说“你说名字我就给”,等于将主动权抛回对方手中——你要哪一个?你敢不敢当众点名?你有没有合法凭证?
更重要的是,她在逼迫他们公开站队。
谁急于领人,谁就是最依赖青花阁资源的弱者;
谁犹豫不决, 在局势权衡中,谁在考量背后势力;谁试图联合众人施加压力,谁便是潜在的盟主之选。
在这一问一答的过程中,情报已在悄然间完成归集。
至于孙师爷离城时所说的那一句“出发”,更是神来之笔。
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前行,护卫整齐地高呼“出发出发”,节奏一致,气势犹如行军。这并非是逃亡,而是一场仪式化的撤离——向所有人宣告:青花阁时代已然终结,新秩序正在逐步建立。
而真正的补偿,既非金钱,亦非人身自由,而是——
混乱本身。
唯有在混乱之中,旧有的规则才会失效,新的力量才会获得崛起的机会。
春三十娘未动一刀一枪,却凭借延迟交割、信息不对称以及心理博弈等手段,彻底打乱了妓馆老板们的联盟预期。他们原本以为胜券在握,如今却陷入了相互猜忌之中:是否会有人得到单独的优待?是否会有人拿到虚假的契约?是否春三十娘根本不会放人?
这才是最为高明的谋略:不通过战争便能使敌人屈服,以态势替代武力,以智谋替代暴力。
酒馆中的故事、城外的送别、青花阁的交接——这三条线索并行推进,表面上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同出一源。
有人正在谋划一盘大棋。
吴用虽身为七品县令,整日沉溺于贪杯好色,看似庸庸碌碌,实则以腐朽之态掩盖其绝世的智慧。他深知,唯有装疯卖傻,才能在万历末年这一混乱的泥潭中得以存活;唯有借助贪财之名,才能合法地聚敛资金;唯有纵情于声色,才不会引起东厂眼线的警惕。
而朱徽媞,则以神龙教为针,以“师恩”为线,将四分五裂的江湖势力重新缝合起来。她们既不要求忠于朝廷,也不要求忠于皇帝,只要求忠于一个共同的记忆:那位曾写下《古今贤文》的吴先生。
记忆,是最为坚固的忠诚根基。
当最后一块拼图就位——胡知文说出师父的来历之时,李岩终于睁开了双眼。
他明白,自己已无法置身事外。
昔日梁山兄弟陆续转世,记忆逐渐复苏,恩怨再度燃起。林冲在边关手握兵权,武松潜伏于市井之中,鲁智深主持佛门清流……而宋江又在何处呢?
据说,北方有个名叫张献忠的男子,最近开始自称“替天行道”。
一场庙堂与亡魂之间的博弈,已然拉开了帷幕。
而真正的战争,从来都不在沙场之上,而是在人心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