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轻纱般缭绕不散,揭阳镇外那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地伸向密林深处,草尖上的露水晶莹欲滴,仿佛凝结了天地初醒时分最后的踌躇与犹豫。
镇三山黄信不紧不慢地整理着玄黑披甲的系带,修长的手指一丝不苟地抚平每一道褶皱,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已扫过身后郑小二紧握刀柄的手,见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便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示意。他并不急于启程——真正的谋局者从不仓促行事,即便表面看来已是箭在弦上之势,他仍要等待最恰当的时机。
郑关西独自伫立在晨雾弥漫的道口,青色衣袍被料峭晨风掀起一角,眉宇间浮动着难以掩饰的焦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这是黄信首次独自出镇执行任务,虽名义上是联络山贼盗匪,实则是郑家精心设计的一场“气运试炼”,关乎整个家族的兴衰存亡。
“老爷不必远送。”黄信的声音低沉有力,每个字都似铁石落地般铿锵作响,“老夫此去,非为劝降招安,而是要以身为棋,布一场关乎时势运势的大局。”
郑关西迟疑着上前半步,嗓音干涩:“先生真要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周旋?若有个闪失,我郑家……”
话未说完,已被黄信抬掌截断。那手掌枯瘦却稳如磐石。
“老爷可曾深思,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所依仗的根本,究竟是何物?”
“自然是周密筹谋、广泛人脉、精锐兵力……”郑关西不假思索地答道。
“皆非也。”黄信眸光陡然锐利如出鞘寒刀,仿佛能刺穿人心,“是气运。”
二字如惊雷炸响,空气骤然凝滞。道旁老槐的落叶悬在半空,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郑关西瞳孔急剧收缩。他心知这不只是江湖术士故弄玄虚的谶语,而是大明权贵圈中讳莫如深的隐秘法则——气运非关虚无缥缈的运气,乃是天地之势、人心所向、时局流转之总和。得之者昌,失之者亡,纵有千般算计万种谋略,亦难逆天而行。
“故而,”黄信缓缓道来,声音如古井无波,“老夫此行,非但要为收编山贼,更要借他们之手,测一测老爷的气运深浅,看看这天下大势,究竟流向何方。”
郑关西心头剧震,仿佛听见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的轰鸣。
“倘若老夫能安然归来,且顺利促成劫袭昌平州学究府进京队伍之事,则说明老爷气运尚存,足以承此重业;若中途生变,老夫身死无救,那便是天意不助,再争也是徒劳。”
“可那支队伍中暗藏神龙教弟子!”郑关西压低声音,“贸然动手,恐引强敌反噬。”
黄信冷笑:“正因有神龙教弟子,才更该出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幽深的光芒:“但动手的,绝不能是我们揭阳镇的人,而要是‘死人’——一群贪婪成性、注定覆灭的山贼。他们劫杀朝廷队伍,事后全军覆没,无人能追责到揭阳镇,反而能让昌平州学究府折损颜面、耗损气运。而我们,只需在幕后推波助澜。”
郑关西终于恍然大悟:这并非一场简单的袭击,而是一次“借刀削运”的精密仪式。
黄信继续剖析:“吴少师正在为太子登基奔走,其气运日益炽盛。老爷欲行商业立国之道,本就与其相冲。在此消彼长之间,若不主动破局,终将被其压制至死。”
“所以,必须先弱其势,再蓄己力。”
“而最安全的破局点,就是利用那些不怕死、也不值得活的人。”
郑关西沉默良久,终是郑重颔首:“一切但凭先生安排。”
黄信拱手抱拳,转身离去,身影渐渐隐没在初晨的薄雾之中。他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却不知他此次离去,牵动了江湖与朝堂之间无数根紧绷的弦。他背后所牵连的势力盘根错节:既有占山为王、横行乡野的山贼势力;也有手握书卷、暗藏机锋的学究府文人集团;更有行事诡秘、教众遍布大江南北的神龙教;而遍地烽烟的农民起义军与雄踞关外、虎视中原的建州女真,亦与他此行息息相关。这看似是他一人独行,实则是多方势力暗中博弈的一着关键棋。而真正的落子交锋,不在眼前的山川驿路,而在数月之后风云变幻的庙堂之上——一场关乎国运朝纲的剧烈风暴,正随他的脚步悄然酝酿。
与此同时,京城怀郡王府内。
书房中烛火摇曳,怀郡王朱慈灿端坐案前,面色阴晴不定。
“揭阳镇使者已至?”他低声询问。
圣手书生萧让伏耳禀报:“悄然来访,未惊动任何人,径直寻到属下私宅。”
朱慈灿眼神骤亮。
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郑关西愿与他暗通款曲,且不惜冒险隐秘行事。这份信任,本身就是重要的政治筹码。
“他们意欲何为?”
“具体条件尚未明言,但据使者暗示,小王爷永王朱慈炤能否平安归来,或与此事密切相关。”
朱慈灿指尖轻叩桌面,思绪飞转。
按照常理来说,他当然不希望永王归来——一旦这位皇兄平安返回,自己继承信王府爵位的最后一丝可能便将彻底化为泡影。然而倘若永王当真命丧揭阳镇,天下人必将非议他冷血无情、罔顾手足,不仅会彻底摧毁他在宗室中的声望,更将使他从此背负难以洗刷的骂名。
就在这进退维谷的艰难时刻,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劈开他心中的重重迷雾。
“萧让,你说……若我此时对外展现对永王安危的万分关切,甚至暗中推动揭阳镇达成某种交换协议,结果将会如何?”
萧让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领悟的光芒:“天雄军上下皆知永王殿下此刻正陷于揭阳危局,若主上能在此时施以援手——即便只是表面文章,也足以让将士们感念您的恩义,从而收服军心。”
“正是如此。”朱慈灿的唇角扬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不必真的救他性命,只需让天下人相信我正在竭力营救。”
这才是最高明的政治演绎——用虚情假意换取实实在在的忠诚。
“即便消息不慎泄露,至多惹来娴妃娘娘的几分不快,又有谁敢公然指责我关心兄长安危?”
他缓缓起身,踱步至雕花窗棂前,望向窗外夜色沉沉的宫墙。
“关键在于……永王必须活着回来。否则,我精心准备的这场大戏,就将失去最重要的观众。”
他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要让他们深信我的仁德,使我显得比永王更具帝王气度——这才是夺取大位的最佳策略。”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昌平驿道上,一支打着学究府旗号的车队正在暮色中缓缓前行。车帘随风轻晃,隐约可见一名女子端坐其中,袖中匕首不时闪烁出凛冽寒光。
她是神龙教的秘密弟子,更是乐安长公主朱徽媞苦心安插在北地的暗线。
她并不知晓,一场由重生县令吴用暗中谋划、经黄信精心布局、借山贼之手执行、最终指向皇权更迭的惊天杀局,已经悄然启动。
而这一切纷争的起点,不过是两个看似简单却蕴含天地至理的字:
**气运**。
唯有参透其中玄机并能掌控其运行之人,方能逆转轮回,执掌这万里江山。